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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3:58 作者: 夏茗悠
    捱到五點五十,終於來人通知她去525室開始面試。離下班還差十分鐘,整棟大樓都人心渙散,面試人員自然也不例外,隨便問了兩個問題糙糙了事。

    夕夜沒有天真到認為自己能被錄用,現在面試基本上都是走個過場,最後錄用的人總是「關係戶」,尤其電視台這類熱門單位。

    出了電視台正趕上下班高峰。預計高架路一定正悲劇xing的水泄不通,換了兩次地鐵,在空氣混濁的車廂里耗去一個小時,出地鐵口時已經七點多鐘,鞋跟磨損得難以保持平衡,小腿以抽筋來抗議,回學校的一路走得極慢。臉頰被凍得麻痹,視界裡密密匝匝擠滿雪子,才想起早晨校園天氣預報說有雨夾雪。看它們疾速下墜,覺得自己也要墜下去被鎖進黑暗裡。

    正準備推開寢室樓門,身後突然有男生在喊:「哎,請問一下……」

    夕夜停住手上動作,轉過頭,看見一個男生帶著笑腔朝這邊繼續喊:「……去哪裡能打胎啊?」隨即和他身邊另兩個男生笑作一團,很快跑遠。

    夕夜臉上沒有任何表qíng,沉默的姿態好像在等待大雪停下。降下的已變成雪片,風勢也更大些,使雪的下墜軌跡形成蘊蓄著狂野的螺旋形。

    她從口袋裡翻出手機,待機畫面中唯一閃爍的是時間欄小時與分鐘數字間的冒號。

    沒有新信息,沒有未接來電。

    [八]

    風間與夏樹分手的原因是--他媽媽整天不見兒子人影,感受到兒子被搶走的威脅,轉而qiáng烈反對。

    不經意的一句話,像一粒種子被埋入心岫。

    誰能想到它衍化為嫉妒,悄無聲息地拔節瘋長。

    為什麼你和夏樹如此契合?

    為什麼你對我卻沒有絲毫惦念與牽掛?

    [九]

    風間三天沒聯繫上夕夜,不知出了什麼狀況,心急如焚地跑到寢室樓下讓樓長在廣播裡喊話。

    過了一會兒夕夜安然無恙下樓來,一臉倦色地問:「什麼事?」

    雖然樣貌聲調沒變化,但風間瞬間覺得她不像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夕夜了。不再是那個不敢出聲只愛用眼神說話,小心翼翼,愁腸百結,qíng感不外露的女生,換了個理直氣壯又冷冰冰的女生,仿佛一夜間有了靠山,再不需要看人臉色行事。

    這變化讓風間感到著實詫異。知道她最近工作找得不順利,理應連原本那點驕傲也消磨殆盡,而此刻她失蹤三天後居然生硬地反問自己「什麼事」。

    風間壓著怒氣冷靜地說:「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

    「就在寢室。」

    「那怎麼不接電話?」

    「不想接。」夕夜坦然接過對方訝異的視線。

    風間這才意識到女生並不打算進行心平氣和的友善談話,反倒無法運用自己一貫玩世不恭的腔調語氣,有點退縮:「怎麼了?」

    「我們分手吧。」

    並不是毫無前兆,但也叫人剎那間啞然失語。

    雖然jiāo往的時間不算短,但風間早已覺察兩人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消除彼此間的陌生感。

    「我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與其如此倒不如說是在兩個平行宇宙里各自談著戀愛。我知道你一直沒有忘記夏樹,對此我無能為力。你和她一起經歷的事qíng我沒有經歷,你和她一起走過的路途中沒有我,她是你第一個愛上的人我改變不了,當你看著我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拿什麼去和你眼裡的夏樹競爭。我喜歡你,不想失去你,可我更不想和一個一點也不愛我的人過一生。我已經生活得足夠艱難,不能再作繭自縛自找麻煩。對不起,我已經忍受到極限了。」

    夕夜不無淒涼意味地一口氣說完,以一個盡顯無奈的微笑作結。

    風間知道自己不能改變什麼,淡然笑了笑:「始終想著一個人的只有你。我的感qíng和你的xing質不同。我和夏樹在一起過,最後分開也沒有遺憾,就像完成了一個青chūn祭,無論快樂悲傷都已是過去式。對這份感qíng將來我還是會懷念,但不是留戀。你卻不一樣,你沒有得到過,沒有對那個人失望過,沒有被他傷過心,你對他只有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前行。」

    夕夜屏息望著他,震驚於沒有在他臉上找到一絲張皇。不管他說些什麼,內心還是沒有多在乎自己。正因為懷著極端失望的心qíng,所以才沒留意他究竟說了些什麼,也並不知道,風間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內心。

    雖說是和平分手,但夕夜不是沒在內心反駁過:我也被賀新涼傷過心,對他也不止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確是我未了的心愿,但不可能因此就駐足不前。說到底,賀新涼在我心中的分量遠遠比不上夏樹在你心中的分量,原因並不在我。

    沒說出口的話流經過腦際,心態自然理直氣壯起來,覺得自己是徹徹底底的受害者。

    [十]

    說不清是工作機會難得,還是為了逃出去一個人靜一靜。萎靡了一周後,夕夜去面試遠在大理的一個職位,臨行前沒有和誰告別。但剛下飛機,就接到季霄的來電。

    夕夜qiáng打起jīng神告訴他自己沒出事。

    「你和易風間的事我聽說了,我也不好評論什麼,只求你保持通訊暢通,在外照顧好自己,每天給我報個平安。」

    「我知道了。」

    女生這邊剛想闔上手機,聽見傳出嚶嚶的說話聲,又把它放回耳畔。

    「我說夕夜……」那邊遲疑著,「你記不記得……高二那次辯論隊集訓你沒按時報到。」

    女生一愣,揣摩不出季霄為什麼要舊事重提:「嗯,那天是我媽媽的忌日。後來被帶隊老師狠狠說了一頓,怪我沒及時聯繫。好像那次你也無故遲到……」

    「……我去找你了。」在兩個人已經鬧翻的qíng況下。

    「唉?」

    「當時我打電話給顏澤,她說你早就出發了,我想起你不久前才出過車禍……我們沒法不擔心……雖然沒有合適的立場……但是夕夜,我不能想像從此和你天各一方,這個城市總有你留戀的東西,回來好麼?」

    女生怔住,半晌沒有回答。高中時代的一切像雲層上傾瀉而下的天光,「嘩啦」一聲雜亂地落在眼前,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它們畢竟已不可替代地成為了日後所有珍貴回憶的起始點。

    不再親密的姐妹,也曾為你的安危擔憂。失而復得的朋友,也仍為你的去留掛心。

    由瑣碎的少女qíng懷密密匝匝織成的十七歲夏天。

    大雨時行,閱歷薄淺,未來未明。

    真實的年華從不斷剝落的釉質中脫穎而出。

    季節流失的音律,像骨骼拔節生長時發出的微妙聲響一樣清晰又動聽。

    這個城市有許許多多的不美好,但你所經歷的一切美好卻又都與它有關,旅途再遠,無法拋棄的回憶也會使行囊沉重,使你飛得再高也是一枚風箏,棉線連著故人。

    夕夜原想,既然來了大理,就當積累一次面試經驗。誰知之後的幾天連日bào雨,導致航班全部延誤,滯留在大理,無法回學校參加期末考試。

    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最後狠下心決定坐長途汽車去昆明,再經由昆明回上海。然而,到了楚雄地界內,又被告知前方路段發生泥石流,所有車都停在了高速公路中間。

    夜幕漸漸降臨。從行李中翻出帶來的所有衣物裹在身上保暖,依然冷得直打寒顫。車窗外有投機分子以驚人的價格販賣麵包和水,卻遭到瘋搶,大家都不知道還要在這裡被困多久,與家人的通話多半以訴苦和抱怨為主山脈坍塌在不遠的前方,風聲傳遞著比平日更真切的訊息,使人感到這坍弛帶有深遠的寓意。

    夕夜望著窗外茫然若失。如同一架被拔掉電源的機器,日復一日的焦躁繁忙與此刻的停頓形成鮮明對比,像山陵間斷裂出峽谷,無法排遣的空虛與彷徨蘊於其中。

    如此滯留了三天,jiāo通依然沒有疏通的跡象,乘客都不時心急如焚地下車張望。

    女生感到餓,翻找出最後一袋餅gān,發現昨晚和季霄無節制地通簡訊,已經把手機電池耗光,緩了四天的空虛和緊張翻上心頭。

    食物的稀缺倒在其次,身邊已經沒有飲用水,嘴唇gān得開裂。

    又渴了兩天,路段終於通了。

    給人一點希望。

    可行了不到半公里,車又陷在泥漿里打不著火,聽說前方路段又因jiāo通事故再度擁堵。

    大部分乘客都響應司機號召下去推車。夕夜餓得全身無力動不了,又怕被人看見指責,只把整個身體蜷縮起來,往座位深處躲,突然發現前面座位底下滾著半瓶礦泉水,撿起來朝四周看看,沒有人注意自己,趕緊擰開蓋子,用衣袖潦糙地擦擦瓶口,偷喝幾大口。

    正值此時,隱約聽見車外有人在叫「顧夕夜」做賊似的哆嗦了一下,壓低頭往座位下方縮,接著又聽見叫了一聲,比剛才更真切。夕夜這才覺得好像確實有人在找自己,抬起頭扒在車窗上往外望,沒有發現異常,叫喊聲也消失了。

    看來是又餓又渴產生了幻覺。

    自嘲著縮回原位。車外卻真真切切地再傳來一聲喊叫。

    夕夜側過頭朝向窗外,看見從側前方一輛車上下來的人竟是季霄,而對方也看見了她。

    還是無法判斷是現實還是幻覺。

    想起自己已經一周沒沾水,劉海都出了油黏在額頭上,女生只是條件反she地離開窗邊躲在椅背後。

    幾秒內,男生一路喊著她的名字從車輛前門追過來,直到跑到她跟前,右手搭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喘著氣,才顯露鬆口氣的神qíng,眼裡含淚似的,朝女生笑一點。

    天光的顏色在他身後微妙地變了。

    「……夕夜。」

    整個人縮在座位里的夕夜愣愣地看著他,髮絲在眼前亂起來。

    抬手揉一揉眼睛,身影還是如此清晰。

    逐漸意識到這不是什麼幻覺。知道自己應該張口,卻沒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仿佛預感說的話會像不穩定的水蒸氣,瞬間消散在空氣里反倒是男生開口打破了僵局:」「打你電話,一直說『不在服務區』。」

    夕夜想到自己此刻在他眼裡的邋遢模樣,想到剛才偷人家扔掉的半瓶水喝,想到賴著不下去推車的自己,在心裡把自己貶低到底,又覺得委屈,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手機……沒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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