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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3:42 作者: 夏茗悠
暮秋校園的午後,廣播裡放著煽qíng的旋律。踩著音樂的節拍,夕夜穿過漫長的走廊站定在7班的門口,深呼吸定了定神,敲了三下推開門。
離門最近的是一張陌生的臉,夕夜有點膽怯地漲紅臉說:「找一下你們班長」,聲音是微微顫抖的。出師不利。7班第一排的女生盯著自己看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叫了一個人的名字。
「什麼事?」一個男生從教室里風風火火地跑出來,半帶上門。
「你是7班班長?」得到對方點頭的答案後夕夜調整語氣繼續說下去,「我是體育部……gān事。請問你們班體育節的報名表什麼時候可以上jiāo?別的班都已經jiāo齊了。」
「啊……這個,」男生撓了撓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給忘了。對不起啊,我這就統計,下午放學後保證jiāo到你們體育部辦公室去。」
什麼!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忘記!下午第三節課可是要將結果jiāo到自管會的啊!你居然讓我等到放學?
不過,現在不應該這麼說。
「啊----這樣啊,沒事沒事,你慢慢統計好了,」夕夜換出可被稱為「秒殺」的笑容,語氣已經壓抑到溫柔的程度,「放學後不用送過去,我來拿吧。」
「那就辛苦你再跑一趟啦。」男生頓時鬆了口氣,道過謝後衝進門去。等了半天,門外的夕夜也沒有聽見裡面響起諸如「誰要報體育節項目」的徵詢問話。
怒火必須忍住,否則永遠都只是「體育部gān事」。
夕夜咬了下嘴唇轉身離開,拇指的指甲在不知不覺中掐進拳眼,遲鈍的痛感傳來,力道放輕一些,血液又回流過來,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除去皮膚上那一道淺得看不清的印記,最後連那也緩慢地蒸發消散,缺乏真實感。
甚至已經開始討厭自己的虛qíng假意。碰上這種事的話,顏澤以前都是怎麼做的呢?她好像一貫都處理得得心應手,從來沒因為類似的事qíng而抱怨過煩惱過。
學業之外,更大更廣闊的那些天空,顏澤可以跑跑跳跳在裡面縱qíng恣意,在那些曼妙的時光中、人與人的jiāo往裡、各種拋頭露面的場合,進出自如,分寸拿捏得剛好。而自己卻拽著她遞過來的唯一線索,緊張又侷促地跟著她走。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成了自己存在的證明?
沒有顏澤在,坐在圖書館自習一整天也不會有人來跟自己打招呼。
體育課做仰臥起坐練習時,根本沒有人會主動跑來要求與自己分在一組。
班級里有許多話題圈,女士們一下課就圍在一起,自己卻無法像顏澤那樣自然地cha進話去。甚至,就連成為「體育部gān事」也是因她當初一句「部里人手不夠啊,忙死啦,夕夜你來幫幫我吧」而起。
【3】
最後一節是自習課,上到一半時住宿生就開始往食堂撤,教室里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走讀生零散地分布著。夕夜看了看表,還有十分鐘下課,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先去7班門口等著,以免又被那個不負責任的班長溜掉。
可走到7班門口才發現裡面居然只有一個學生,難道已經放學了?夕夜感到血壓瞬間降下了兩個單位的刻度。
「那個……同學,請問一下……」女生笨拙地開口,話還支支吾吾的沒講全,就被對方頭也不抬的一句「體育課,去cao場找」給頂了回來。有點自討沒趣的感覺。
繞過學校創始人的銅像,夕夜往400米跑道中的足球場張望了一會兒,沒有上體育課班級的蹤影。女生徑直往籃球場方向繼續走去。
七班的男生們果然在一邊的籃筐下爭搶。夕夜沿體育館台階的邊緣坐下,目光卻被另一邊正在獨自打球的同班男生吸引。
賀新涼。自從他和顏澤確定jiāo往後她就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外出聚會時也儘量避開和他相見。幾乎已經忘了當初是誰在黑暗中抱起自己,誰的手骨節突兀,誰的手腕處靜脈跳動的節律和血液緩流的溫度。夕夜在半昏迷狀態中下意識地伸手去拽他的衣領,以為自己探到那個神qíng一貫凜冽的少年內心截然不同的溫柔。
最喜歡的女作家曾在小說里寫過這樣一句詩:曾幻想能在最為動心的那刻死去,但為了什麼終於不能。
那個故事的最後,置身童話的女孩回歸塵世乘上飛機,把臉貼在機窗玻璃上。她看見西藏的千山萬壑、糙原牧場和寺廟紅牆,看見山谷中的一條公路,看見公路旁邊的那片糙原和山坡。山頂上,她騎著huáng褐色駿馬的王子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她望著他,直到白雲遮蓋了大地。她與他永不相見。
夕夜伸手去拽新涼的衣領,夜色含混了自己身上溫熱腥濕的血液氣息。
高一的暑假,夕夜被卡車撞傷,險些送命,那個少年丟失了慣常的從容,抱起自己瘋狂地往醫院跑,就在昏迷前的最後一秒還看見他稜角分明的帥氣的臉。夕夜腦海中忽然冒出了那個童話落幕悲傷到死的故事,幻想如果自己在那夜就那樣死去多好。
如果死去的話,就不會在後來的漫長時光里背負著巨大的傷口,眼睜睜地看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在心裡默默給自己判了刑----她與他永不相見。
其實早該知道,他的溫柔再豐富再盛大,也只是對一個女生而言,與他人無關。
夕夜曾經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新涼選擇的是顏澤而不是自己。任誰看來,顧夕夜也是比顏澤qiáng很多的女生,幾乎是個完人,相貌有混血的氣質,頭髮是天生的棕色,進校第一天就開始被同年級或高年級男生議論著。甚至無需動用智慧,只要一點點小聰明就足夠讓她以中考文科狀元的身份進校,之後始終笑傲在年級前三名。
此刻顏澤不在了,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欠缺在何處。如果這時坐在體育館台階上的是顏澤,她一定會在男生們中場休息時把手邊的礦泉水遞過去,和他們毫無芥蒂的談笑。她也會放肆的和他們打會兒籃球,即使動作相當差勁、扔出的球離籃板差好遠。他們會像哥們兒一樣和她勾肩搭背,在她說出傻話時揉著她的頭髮開玩笑。
都是自己做不到的事qíng。
感覺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在身邊坐下,夕夜回過神來,轉頭看見滿頭大汗的季霄。陽光的男生微微眯起眼笑著打趣:「大美女怎麼有空蒞臨籃球場指導?」
意識到對方除同班同學之外還有自管會主席的身份,女生鄭重的直起身:「七班的體育節報名表沒jiāo,我在等他們班長下課。放學後我會送去自管會辦公室的。」
沒想到男生反而對這個「重要工作」沒多大興趣,在意的是另一個話題:「這段時間體育部的工作一直是夕夜你在忙吧?」
「欸?」女生有點意外,接著重重地點了下頭,發出沉悶的「嗯」聲。
「下周改選你當部長吧。」
「哈啊?」
「怎麼?不行麼?」
「啊……不是。這是……自管會所有人投票決定的吧。我說了又不算。」
男生的下頦斂出一個gān練的弧度,眼角有點笑意:「投票麼,你也應該沒問題的啊。」
「是、是麼。」女生的回答夾雜在遠處喧囂的尖叫喝彩聲中,細微得幾乎捕捉不到。即使有點猶豫,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喜悅起來。
夕夜明白這句話從季霄口中說出有什麼意義----畢竟是自管會主席的肯定。
過去,顏澤在班上擔任班長,在學校擔任體育部部長。平時兩個女孩整日黏在一起吵吵嚷嚷倒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可一旦在午休時響起「請自管會各部部長到中央大樓109室開會」的廣播,完好的友誼糖衣就突然融化消散。顏澤有很多自己的事要處理,夕夜則假裝有很多自己的事要處理。
埋頭做作業,心思卻根本沒有在書本上,只是一種將孤獨感偽裝成傲然感的小伎倆罷了。
裝作毫不在意甚至不屑在意的時候,其實心裡想的是----
如果自己和顏澤一樣是部長,
如果自己也是部長,
如果自己是部長,
那麼……
塵埃狀蟄伏在光yīn深處的各種qíng緒,如同溯暖歸來的魚群,蜂擁浮出水面。籃球場上所有活動的人影都變得憧憧難以分辨,混合著鹹濕液體的夕陽倒映在女生眼裡,雲層被大風瞬間chuī開,明明是溫和的光線,卻顯得異常刺眼。
實現模糊氤氳,聽覺卻變得異常靈敏。
無比真切又珍貴的鼓勵帶著微妙的熱度反覆回dàng在耳畔----
「你也應該沒問題的啊。」
【4】
首任班長意外身亡,生活卻還在繼續,並不因誰的缺陷而凝滯不前。周五的班會,班主任決定重選班長。候選人只有兩個,季霄和夕夜。
夕夜望著黑板上自己和季霄的名字並排寫在一起,並沒有繃緊神經。季霄是自管會主席,jīng力有限,不會被選為班長,所有人心知肚明。夕夜長期擔任班裡盡職盡責的文藝委員。結果顯而易見。
貌似靜謐的教室里充斥著各種聲音。呼吸聲。撕紙聲。寫字聲。jiāo頭接耳聲。等候著的老師用手指無意義地在講桌上敲擊節奏奇特的鼓點聲。女生修長的指甲猶豫的划過紙面,脆弱的掙扎聲。
假如自己寫自己名字的話。很可能出現全班48票全投給夕夜。
被人知道自己投自己票的話,會不會看輕自己?
會不會認為自己對爭奪權力很有興趣?
夕夜不敢冒險。
更可況沒有可競爭的對手,自己穩cao勝券,不在乎這一票兩票。可是,投給誰呢?最後在紙上寫下的,是「棄權」二字。與世無爭且足夠安全。
唱票開始,講台邊的同學拆開第一張選票。
夕夜事不關己般半垂下眼瞼。白色的鴿群扇動cháo濕的翅膀從窗欞「嘩啦」一下飛過,瞬間不見了蹤影。天氣急劇地變冷,女生手腳冰涼卻還要假裝從容。夕夜從口袋裡掏出口香糖塞進嘴裡,甚至還分了一半給後桌梳麻花辮的女孩。對方才是真正毫不關心唱票,正在抄當天的回家作業,接過糖後對夕夜還以友善的微笑。
夕夜重新低下頭,目光斂出一個獨特的角度,讓別人以為她正專注於手中的課業,實際上卻注視著前邊唱票人的一舉一動。
即使事後反覆回憶----他撿起紙張,他將它展開,他撫平它的褶皺紋理。他凝視片刻,他念出被選人的名字,一切都完美無缺----夕夜依舊不明白究竟錯才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