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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3:33 作者: 夏茗悠
女人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著男生走近,半天說不出話來,丟失了一貫的冷漠與從容。男生幫她拎起旅行箱,抬頭眯起眼,很快判斷出正確的通道入口,從她面前走過去,「已經該登機了。」幾步之後,知道她並沒有跟上來,男生只好重新停下回過身看向她。隨行的工作人員全都呆在一旁,搞不清楚狀況。
半晌,女人才猶猶豫豫地開口:「......顧鳶,你父親......希望你畢業後能來美國讀大學。」
「是麼?」男生輕笑過,停了長長的幾秒,「我倒希望這是你的希望。」
不是「您」,而是「你」。
「唉?」除了短促的單音,已經驚訝得什麼也說不出。男生緩慢抬起半側的眼瞼,目光中的銳氣像他的父親。
與四年前如出一轍的對峙----少年站在兩米外面無表qíng地說出「我也恨你」的那一刻----而此時,他長高了不少,當年的稚氣也不見蹤影,可終究還是有什麼看不見的變化,不那麼直觀,卻從本質上發生了變化。
心懸在半空。
女人只看到男生的嘴唇一張一合地改變著形狀,聽不見聲音,那些字詞懸浮在空氣里又不進耳廓。短暫的思維真空後,終於辨清男生說出的這句話,瞬間就紅了眼眶。
「媽,除了爸之外,我也想,或者說我更想,成為你的驕傲。」
「唔......趕上了。」
女生抑制不住得意,「我就知道!」
「你怎麼能那麼肯定?」
「因為,顧鳶沒有弟弟妹妹。」
男生微怔,但瞬間促緊的眉頭又瞬間舒展開,「原來如此。」繼而下斂出弧度,帶著謝意覆住了單影的手背。
無法不起恨意,也無法抑制愛意。
因為你本來就是她最恨與最愛的人的結晶。十七年前,在愛恨間躊躇的她明明還有別的選擇,最終卻決定把自己推進倍受煎熬與折磨的境地。
她心知肚明,如果有了自己的兒女,對你就只能剩下恨意。甚至去領養毫無血緣關係的孤兒來與你對比,盡一切努力說服自己接納你,包容你,愛你。
顧鳶你,始終,是她【唯一】的兒子。
【伍】
顧鳶是這樣的男生。大部分時間冷漠地和人保持距離,做什麼都胸有成竹十拿九穩,讓人產生「他所有都擅長」的錯覺。事實上,只有單影知道,他是個普通人,他有時也很單純,他也會像孩童一樣脆弱無助,他也會像別的男生一樣極度缺乏自理能力,把房間搞得一團糟。
單影明顯感覺到,對顧鳶越是熟悉,自己像姐姐的時間越多過像妹妹。哪怕從外表看來,自己還停留在十三四歲初中生的模樣,而對方卻憑藉沉默寡言的個xing看起來比真實年齡要大。
非常非常想給他一些什麼,而又不知道自己能給他什麼。
並非出於同qíng,而是只有自己了解,因為他表現得太過qiáng勢所以沒有人能想到他其實也有需要。如果他開口,單影堅信自己不管什麼都會毫無保留,可問題就在於他自己從不所求。如果是那個人的話,應該是可以做到的吧?為什麼她能夠讓顧鳶依賴?是因為名正言順的姐姐身份,還是因為相似的曲折身世?
單影一邊尋思一邊繼續手上的整理工作,無意間手碰翻了擺在書架靠牆位置的紙箱,裡面的物什散落在地,女生慌亂地把它們歸攏,動作卻又突然停下。
「吶,顧鳶。這是什麼?」
像照片卻又不是,隨意拾起幾張上面都是黑白jiāo融看不清形狀的景象,叫人摸不著頭腦卻又心裡發毛。
單影一頭霧水的看向男生。
顧鳶的表qíng在轉過頭看清散落在地板上的東西後明顯變了。
「冥,冥王星?」
「應該是經過電腦處理的吧。畢竟亮度只有13等的恆星,一般小型天文望遠鏡看不到,因為似乎沒什麼價值,天文學家對他的探測也十分有限。」
「可是,你收集這個gān嗎?」
「......不是我。是顧旻,我堂姐。」男生替發愣的女生把圖片全部放回盒子裡擺好,「那個傻瓜,她大概只是想找出一張冥王星的清晰照片吧。」
「顧旻......」
對自己而言最具神秘感的名字終於出現了,單影卻找不出該先問關於她的什麼,腦子裡亂成一團。
「嗯,去年夏天她去世後,遺物從美國寄回來,後來就一直放在我這裡。」
「去世?!」單影驚訝地抬起頭。
「......是jiāo通事故。」男生qiáng忍著巨大的悲傷,儘量用平靜的語氣避免女生受到驚嚇,「因為身患重病所以被送往美國治療,但......不幸遭受了意外。」關係到生死的話題,總讓人感到無力。
「就是第一次你問我關於冥王星的聲音那時候?」
「不,問你是因為收到了她的遺物,看到了這些。」
「......可以給我看看麼?」問這話時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後又覺得自己蠢,不給看又能怎樣?而看了又能怎樣?
好在男生沒太介意地直接把紙盒遞了過來,才避免了被拒絕的尷尬。
看了還真的能怎樣。單影發現滿盒的圖片中埋著手機,與自己同一品牌同一型號的手機,只是屏幕從中間裂開,按下按鈕也毫無反應。不僅是遺物,而且是來自車禍現場的遺物。
「吶,顧鳶。顧旻她,得的是什麼病?」
「耳鳴。一種很奇怪的耳鳴。起初連我都沒把那當回事,畢竟聽起來不像是絕症......」
「可是?」
「可是後來卻越來越嚴重,在美國也醫治不好,到最後幾乎已經無法聽見了。醫生總說是心理誘因造成的幻聽。無法從醫學方面進行治療。她倒是跟我提過一次,說能聽見冥王星說話的聲音,當時我當那是玩笑......」
正常人都會把那當成是玩笑的,這不是重點。
「顧鳶。」雖然有些殘忍,但是,「你能告訴我一些車禍的細節麼?什麼時間?怎麼回事?是怎麼發生的?」
「細節......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是我們十周年校慶的那天晚上發生的意外。肇事的計程車是全責。
因為它剎車失靈,再加上顧旻根本聽不見喇叭聲......可我父母卻說其實有可能是自殺,她跑出醫院前把一切收拾好而且穿戴整齊,甚至在桌上留下寫著「對不起,請忘記我。再見」的字條,像是蓄意去尋求解脫,至少是想離家出走。但無論如何,我也是不能相信她會自殺的,我有時甚至連她死了這件事也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我......你明白麼單影?像她那樣的人,是不應該絕望的離開的。」
單影抱住無法抑制悲傷的男生,低語道:「我明白。」
我明白,那是顧鳶你永遠無法接受的現實。
然而,這也不是重點。
關鍵是「到最後幾乎已經無法聽見」的顧旻怎麼會講著電話遭遇車禍。因絕望而留下「再見」字條覺定結束痛苦的顧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把電話打給誰?明知道自己無法聽見而依舊撥出了號碼,其實並不是想在最後聽見誰的聲音,而是有什麼話必須說給誰聽。
「......直到現在,我還認為她仍然活著......無法相信......」
單影將感傷的男生抱的更緊些。
他似乎對顧旻的心思一無所知。唯一確定的是,顧旻最後通話的對象並不是顧鳶。會是誰呢?
「顧旻姐生前,除你之外有非常掛念的人麼?」
第九話秒差距
[壹]
遇見你之後,我曾經幻想過,也許有一天我也能夠找到愛的所在
但那果然只不過是幻想
最黑暗的那段日子已經沉澱為化石,無可挽回地嵌進了我的生命,成了無可救藥的【痼疾】。無論日後的我多麼接近幸福,也無法在晦暗的過往面前抬起頭來
漸漸被很多人接受了,但其中有幾個是【真心】愛我?
在外界的爾虞我詐和內心的懷疑恐慌中,我體會到了比被孤立時更qiáng大更令人無力抵抗的【孤獨】
路過櫻花河畔,單影失神地放慢腳步,最後停了下來,微揚起頭定定地望向被載滿花苞的樹枝分割的澄澈天空
內心悵然
兩年前的這個時令,有那麼一個少年,無意識地將目光掃向自己,在須臾的驚詫後視線迅速滑落,不易覺察地臉紅起來
太過美好的瞬間變成了記憶中永恆的定格,每當想起,胸口會湧起cháo汐一般盛大的疼痛。而決心捨棄過往只身前行,也已經一年有餘。在新年的鐘聲敲響前毅然放開了他的手,融入沒有他的人群,記憶每到此處就戛然而止,像齒輪錯了位被卡住
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這麼漫長的路途
單影曾一度認為自己幾乎獲得了重生
高考後的暑假,神奇地長高了七厘米,好像積蓄已久的生長素一口氣爆發,睡覺時都似乎能聽見骨骼拔節生長的聲音
意外考上一類本科的師範大學。父母喜形於色,大擺過幾桌宴席,著實揚眉吐氣了一番
考試前所有的心愿都達成,漫長的假期只過了一半,在家悶著難受,索xing跟著旅行團把全國大半河山都走了個遍,膚色不可避免地深了,顯得成熟不少
總之,大學入學時的單影在視覺上製造了無與倫比的驚艷效果。轉瞬被「單影不就是我們院那個大眼睛、長腿長發、有點冷傲的美女麼」之類熱qíng洋溢的評價包圍。用「蛻變」來形容都顯得無力了
然而,重生的想法,果然還是太天真
單影一刻也無法忘記從前的自己
那個被老師不時趕出教室的自己,被所謂的「朋友」不斷利用的自己,被大家孤立、作為「撒謊jīng」、「晦氣女」存在的自己,總是偽裝出倔qiáng的冷漠的滿不在乎的表qíng,躺在觀禮台後面的斜坡上仰望空中變幻無常的雲朵,心痛到底卻無處求告,只能在紙上寫下很長很囉嗦的話語然後付之一炬,看那些心酸的字句飄向天國。放學時拖著沉重的書包穿過冗長的甬道隨人流前往公jiāo車站,在充滿汗臭味的擁擠車廂中拼命想忘掉書包里那張不及格的考卷,卻總不慎想像出父母相互推卸責任的刺耳爭吵
所有這些細節,已經匯入血液,註定永不休止地在皮膚下流淌
無論多麼開懷,一想起那樣的自己,單影的心就像撞上冰山的航船,不斷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