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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3:33 作者: 夏茗悠
    許多許多日子,排著隊來到自己面前,它們每一個都與另一個長得一模一樣,沒有什麼值得眷戀懷念。

    甚至連死亡也一樣平淡,無非是穿過了一條條冗長的甬道後被一扇牆壁堵住了去路,可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發現牆上還是有門的。

    最後每個人都要面對這麼一面斑駁的牆,也必然千篇一律會伸手去推那長滿鏽跡的門。

    人世間的事qíng大抵如此,能有什麼樂趣?

    可是不知為什麼,現在正處於沮喪期的顧鳶,突然讓看淡一切的單影牽腸掛肚起來。

    單影莫名地希望他能對自己有個好看法。

    自己最窘迫最羞恥的場面,顧鳶正好不在,不管事後會不會有人多管閒事把這當作個笑料轉告他,但至少在眼下,單影因為他的不知qíng而鬆了口氣。

    世界上能夠令我開心的事qíng非常少。

    可那些傷感的事物對我卻有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引力】。

    第24節:第二話視星等柒(3)

    顧鳶傷感的面孔在時間流逝的作用下被壓製成一幅半透明的畫,又輕又薄地掩在單影腦海里。

    當她背著沉重的書包穿過秋天早晨的濃密大霧,一步步走向她不喜歡的學校,這幅畫就浮到眼前來。

    當她背著更沉重的書包穿過寒冷夜裡稀疏的汽車燈光,一步步走向她不喜歡的家,這幅畫又浮到眼前來。

    當她坐在教室里,在某堂課上出神,被倏忽擦過窗欞的白鴿或窗外靜止的樹杈移開了目光,這幅畫必然還會浮到眼前來。

    那之後的好幾天,每次在咖啡店打工,單影都特別留意天台上那個特殊的座位,有時恍恍惚惚好像看見男生又坐在那裡,可揉揉眼睛他又不在。

    這些天連星星也消失了,月亮又大又圓,月光熒亮冰涼。

    失去了維繫那張傷感面孔的一切線索,單影有點不安,可轉念一想,自己正身在顧鳶的教室,周圍是顧鳶的同學,講台上是顧鳶的老師,到處都是因著各種原因愛他的人。有什麼可不安的呢?

    一想到這裡,單影又開始因著顧鳶在意更多的東西,在意更多人對自己的看法。正因為在意太多人的看法,才會感到又羞又窘,想刨個不透風的dòngxué鑽進去,再也不要出來。

    單影盯著空白的書頁邊緣,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在後面一篇課文上偽造好簽名,去跟老師說」其實背了書,只是媽媽簽錯了地方」,那麼這難關不就順利渡過了麼?

    還有一次機會。

    女生光想著就激動起來。剛才的羞怯一掃而光。

    下課鈴一響,就緊隨老師跑向走廊對她按計劃好的解釋了一番。

    老師用懷疑的眼光看了她片刻,深吸了一口氣,」好吧,我去看看。」

    單影這才想起自己太激動居然跑出來之前忘了在書頁上籤好」已背」二字。是堅信老師聽完後不會繼續查證,還是計劃著等她在走廊上被別的同學問會兒問題自己才回座位簽字?無論從哪一方面都說不通。讓她懊惱得想揪自己頭髮。

    結果自不用說,老師翻過空白的書頁連問了兩遍:」在哪裡?簽在哪裡了?」

    單影硬著頭皮接過書來回翻,一邊喃喃自語:」咦?到哪兒去了?剛才明明還看到。」有幾個好事的同學已經被吸引得聚攏過來。這一次比上一次更無地自容,單影在心裡暗罵自己蠢,連這麼簡單的壞事都做砸。

    老師很快沒了耐心,用惡狠狠的眼神橫了她一眼,咬牙切齒道:」最恨你這種撒謊的學生!」邊說邊抬手用力戳了下女生的太陽xué,臨走還qiáng調一遍,」放學後到辦公室來啊,聽見沒?」

    接下去的兩節課,單影還是覺得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所有人都在議論自己。

    單影沒有聽課,而是摘下手錶,一直把右手搭在左手手腕上,生怕自己的脈搏什麼時候會突然停掉。

    就連呼吸這樣平時不需要留意的自主動作,都變得好像需要刻意維持,用力地……

    呼氣--

    吸氣--

    再來一下。

    呼氣--

    吸氣--

    如果不努力地控制身體來維持這種動作……

    走了神,喏--

    這一次呼吸就停掉了。

    很艱難。

    放學鈴響遍校園之後,單影機械地把課本往書包里塞,同時還在默數著自己呼吸的次數。

    」餵。」

    女生聽見小聲叫喚,好像是針對自己,於是抬起頭,目光迎上韓迦綾化著煙燻妝的熊貓眼。

    第25節:第二話視星等柒(4)

    」你留下來?那我還是先走了。晚上別忘了去咖啡館打工。」

    單影點點頭。

    也許是自己太可悲了,就連韓迦綾都把一貫的命令式口吻改成了徵詢式口吻,當然她從本意上來說還是沒想等自己回答。

    韓迦綾走出教室後,單影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最後背上書包繞開英語辦公室所在的方位,徑直走出了校門。

    『叄』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陣雨。

    整個天空被黑雲壓著,密不透光。聽見很近的上空滾過兩聲雷,雨水就毫不留qíng地瓢潑下來。

    單影沒帶傘,就近鑽進路邊一家甜品店,要了杯奶茶等雨停。

    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往外看,雨水像霧靄,籠罩在視界裡,所有的景物都變得朦朧縹緲,散著一層清冷的磷光。路上的行人,撐著雨傘的那些多半走得很慢,像是游dàng的幽靈。而匆忙掠過眼前的一些騎車人,雖然保持著如同上了發條般的緊張,但機械重複的動作還是反映出他們頭腦的真空。

    下雨的天氣,讓人心qíng壓抑。可對於目前的單影而言,倒是奇蹟般地使之前因自取其rǔ造成的不安洇開變淡了。

    店裡散著糖jīng的香甜氣息,一些帶著同樣氣息的記憶被從大腦皮層深處扯出來。

    上小學時,單影對英語科就毫無興趣。本身就是個沒有半點語言天賦的人,這麼認為並不是出於單純的自bào自棄心理,有事實為證。

    單影從小生在上海,十七年內,最遠只到過朱家角周莊之類的周邊小鎮。父母都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可單影卻一句上海話都說不好。

    聽都聽得懂,但輪到自己開口,就變成四不像的腔調,惹人嘲笑。

    初中班級里49個學生,只有單影因為偶爾冒出半吊子的本地話被同學嘲笑。另外48人,尤其是女生們,全都能把本地話說得字正腔圓,還有溫柔動聽的語調,軟軟綿綿,聽起來心就蘇了。直到帶戶口本到學校報名參加中考時才有好事者翻遍全班戶口本發現,全班只有單影一個人祖籍和出生地都是上海,其餘同學基本上祖籍全是浙江江蘇。

    由此,單影想,自己不是英美人,也沒去過西方國家,學好英語更沒可能。於是那時的英語課總是埋頭睡覺。

    有一天,英語課是那天最後一節課,單影竟沒聽見下課鈴聲,等醒過來天都黑了,教室里亮著慘白的白熾燈光。

    空dàng的空間裡只剩下自己和坐在前排批作業的英語老師。女生頓時被嚇出一身冷汗。正考慮是該趁她沒發現之前偷偷從後門溜掉還是去前面自首,無意中發出的細微聲響已經使那個年輕的女老師回過頭來了。

    那一瞬間,單影怔住。老師臉上淺淺的寬容微笑讓女生有點困惑。

    」晚上一直用功到很晚吧?」

    分明是躲在被窩裡看漫畫看到很晚。女生紅了臉。這老師剛大學畢業,顯然還不了解學生的劣根xing。

    老師收拾起作業,走到單影身邊放下兩頁紙,」這是今天這節課的教案,你回家看看,如果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天不早了,看著是快要下雨了,趕緊回家吧。」

    女生低頭看著放在自己課桌上的教案,無論中文還是英文都字跡工整,寫錯的地方居然還用修正液。心臟的某個角落忽地暖熱起來。

    單影找不到合適的回答,只拼命點頭。把書包收拾好走出後門時,聽見正在鎖前門的老師叫自己的名字。

    第26節:第二話視星等柒(5)

    原先單影以為,自己這樣成績中不溜的學生,老師是記不得名字的。

    女生愣在門邊,聽老師溫柔的聲音像絲線一樣綿延過來,帶著微薄的暖意,」好學生要嚴格要求自己哦。」

    好學生?

    單影看不出自己哪點像好學生。可既然老師都這麼說,那就一定是了。

    後來在中考中,英語是單影唯一一門上100分的科目,滿分120,單影得了117,單影媽媽為此驕傲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家單影別的不行,可英語就是有天賦!將來是一定要出國留學的。」

    天賦是從小學到初二始終徘徊在及格線邊緣而卻在初三一年突然一躍到平均分115的水平麼?

    單影媽媽到底沒明白什麼叫天賦。

    明明是美好的回憶,卻讓人忍不住落下淚來。

    單影拽著校服袖口拼命擦眼睛,落地窗外的世界依然是模糊的。

    如出一轍的下著雨的傍晚,空中鉛灰色的厚重的雲不斷滾著邊,不時有閃電,突如其來的光線qiáng而有力地打在臉上,所有人的臉色都慘白一瞬。雨水像是從一個篩子裡被不斷潑灑下來,被yīn冷的風一會兒扯向這邊,一會兒扯向那邊。

    單影不是不記得,當年的自己是怎樣欣喜若狂地迎著雨水一路奔跑回家,到家時運動鞋整個兒濕透了。只是今昔對比太明顯,讓人不忍回憶,讓人不刻意去回憶卻依然心痛到底。

    眼淚根本就止不住。

    其實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惡毒的人總要多過善良的人。

    他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話可以【改變別人的一生】。只要一句寬容的鼓勵,一切都會變好,可他們絕不給予。

    哪怕給予了之後他們自己什麼也不會失去。他們就是【吝嗇】。

    自己成績雖爛,但考個二類本科的師範學校還是綽綽有餘,若將來真成了老師,也難保不把今天的怨恨發泄到學生頭上。

    這麼想著,就稍微能夠釋懷了。

    單影抽抽鼻子。

    雨還沒停,女生被旁邊一桌的對話分散了注意。

    『肆』

    」……你今天和四班的韓迦綾怎麼會打起來啊?」男生的聲音。

    聽見熟悉的名字,單影警覺起來,通過玻璃窗的折she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坐在旁邊那桌的人變成了同校同學。並且兩個都是自己認識的人。

    尹銘翔和夏秋。可能真的像傳聞中那樣,在jiāo往吧。

    不過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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