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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3:23 作者: 夏茗悠
隔閡一直存在到夏樹過十八歲生日。
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傍晚,吃完蛋糕後,父親陪夏樹下樓散步,兩人走到附近的河邊,夏樹站在偶爾才有汽車開過的石橋上休息。父親膝關節不好,就近找了塊寫著「XX浜」的石碑坐下,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舊的huáng信封遞給她:你媽媽寫的,讓我在你十八歲時轉jiāo你。「
夏樹沒想到媽媽有心給自己留下遺書,有點吃驚,接過來取出信,寫得很囉嗦,全篇其實用一句話就能概括,女生耐住xing子讀完了,抬起頭看向父親:「你看過對麼?」一開始就注意到,信封沒有封口,也沒有曾經封口的痕跡。
「你媽媽下葬後。」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你就看過這樣的信,卻從沒有一丁點懷疑,一丁點異心。從來沒有把我遺棄,將來也不會拋下我不顧。
女生哽著喉嚨問:「爸爸你覺得我像你女兒嗎?」
「你是我女兒。」那個「是」字聽起來無比清晰。
夏樹把信紙攔腰撕開,相疊後再撕開,幾次之後碎得不能再撕才鬆開手,剩下的一般步驟由風去完成,它把它們送向半空,再打著轉下落,直到沒入河水的水面。
然後她抽抽鼻子,看了眼信封上的「夏樹」二字,再重新對摺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爸爸,我們回家吧。」她對父親說。
有那麼一瞬間,夏樹心裡幾乎要抗拒稱呼她為「母親」了。那個女人,真是把自私和狡猾發揮到了極致。臨死之前還要留下這麼一張滿紙謊言的信,還想離間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和她理應最愛的人。看不得別人幸福的人,最可悲。
善良與惡毒,兩個極端的父親和母親,自己流著源於他們各一半的血液。
(四)
入冬之後學業的重壓迎面而來。風間參加F大的自主招生考試,很輕鬆地拿到了20分加20分,夏樹成績不夠好,沒有分配到參加自主招生的名額,但是也參加了藝術類統考,憑著紮實的美術功底取得出色的專業成績,高考無論報考哪所藝術類院校文化分她都綽綽有餘。
風間問她打算填什麼志願。
答案出乎意料:「廣州美院。」
「為什麼要去廣州啊?上海不是也有美院嗎?或者一本大學的美術科專業……」
「我知道,」夏樹說,「但是我想去溫暖一點的地方。」語氣毫無轉圜餘地。
根本不能成為理由的理由。風間有些怔忡。
好幾個星期後他才明白過來。
聖誕節有月考,平安夜無法狂歡,全年級都只好意興闌珊早早回家。風間送夏樹到樓道門口,道別前遞給她聖誕禮物,笑著問:「你相信有聖誕老人麼?」
「不相信。給我買禮物的一向是我爸爸。」
「還是相信比較好。可以懷著希望睡著。」
夏樹跑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已經猜到風間送了什麼,拆開,果然是聖誕襪一隻,她在屋裡轉了一圈,沒找到可以掛它的地方,最後去隔壁房間掛在了妹妹嬰兒chuáng的chuáng角。紅色的聖誕襪融在黑暗裡。
夏樹看著它發呆,突然想起在某本書里看過的一句話,一直記得:也許正是因為我們太不信任我們的感覺,所以我們在這個宇宙中才感到不舒適。
還是相信比較好。
女生回自己房間,從書包里翻出手機打給風間,接通後聽出對方還沒到家,環境音有些嘈雜。
「除夕的時候你打我電話想對我說什麼?」
「我想說----」
那頭毫無徵兆地沉默下去,只剩下哪所店鋪正在播放的《踏雪尋梅》小調隱隱約約響著。夏樹甚至懷疑是對方在刻意壓制才使呼吸聲都聽不見。
「新年快樂。」
是「新年快樂」,原來如此。
認識他,有三年了吧。蕭伯納說:「此時此刻的地球上,約有2萬人適合當你的人生伴侶。」2萬之於60億,依然是一個極小的比率。夏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風間的兩萬分之一。三年前的自己為什麼能夠那麼幸運,心不在焉地一腳踏進他的宇宙里?在那之後軌跡時而並行不悖,時而jiāo錯相逢。
愛一個人只需靠際遇,而持續地愛一個人卻要靠努力。雖然努力也未必有回報,但如果人本身沒有驅動力而是選擇聽天由命,命運就會變得獨斷專行。
和風間的羈絆,比路人或許多一些,但並沒有多到成為整個宇宙驅動力的地步。
我們在不太舒適的宇宙中得過且過,不信任彼此,更不用說彼此的未來。
(五)
夏樹時刻準備著離開風間,卻沒想過風間也許會先離開自己及至填報高考志願前後,她才因突然意識到而惶恐起來。導火索是風間和一個漂亮女生的緋聞。
原先A班的同學並沒有很多選歷史班被分在C班,知道夏樹和風間戀qíng的人少之又少。但風間和那個漂亮女生是現在C班的班長和副班長,接觸機會比較多,出雙入隊又非常般配,難免讓旁人產生美妙的幻想。
起初夏樹只是在心中告訴自己「不可能」,但有幾次見風間跟她jiāo談時笑著,是那種不常出現的笑容,對風間這類冷麵帥哥而言是奇蹟,以前夏樹以為那種表qíng只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到底兩人是同一個父親,風間笑的時候會看起來像程司。
夏樹堵著氣,把填著「廣州美院」的志願表上jiāo後,就再也不去學校,每天躲在家裡複習,不接風間的電話,也不回簡訊。這時候,她才真正有點明白趙玫的難堪處境。
過了一個星期,全年級都放假了,被趕回家去進行高考前的最後複習。
風間來夏樹家找她,也帶了一肚子怒火。如果他知道夏樹玩失蹤的原因,可能還會覺得委屈。每次和副班長說話時被同學起鬨,風間總辯解說「不是不是」,而副班長卻過分地拼命點頭說「是啊是啊」,男生詫異地看向她心想怎麼這麼厚臉皮,下一秒立刻就會用目光去尋找人群外的夏樹。夏樹不是埋頭看書就是正在和別的女生聊天,好像根本沒注意自己這邊的動靜,這才松下一口氣。他不了解女生是可以360度長眼睛看住自己男友的。
於是兩個滿腹怨氣的人,見面不可避免會大吵一架。
風間說:「我想有一段穩定的感qíng,不想跟你無理取鬧。我老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不知道你到底在不在乎我。每次我稍微確定一點,你就立刻給我個有力的反例。我生平最討厭兩件事,一是別人催我,二是別人使我不得不去猜他,而這兩件事是你最擅長的。」
「我怕投入越多最後被你傷害得越慘。反正你爸爸、你哥哥都是那樣的人!」這句話,夏樹想過無數遍,終於脫口而出。
風間定定地看住她兩秒。
「我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哥。」
說完嘆了口氣,轉身就走,一次也沒有回頭,剩下夏樹怔在原地好一會兒。
憑什麼他在學校和別的女生搞曖昧反倒還有理髮火?
死不承認是他錯。
吃過晚飯後,夏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這是不是就算分手?
風間和自己都是這樣的人。jiāo往沒有明確的界限,沒有一方告白,只是一個擁抱,一次牽手,就默認著開始。說不定,分手也是如此。
經過妹妹嬰兒房的時候不經意朝裡面望一眼,那隻聖誕襪還掛在chuáng頭,父親似乎以為這是夏樹送給妹妹的禮物,把她平時玩的鈴鐺和撥làng鼓cha在裡面了。夏樹有點悵然,停下腳步,不由自主地走進去。妹妹被裹在一大堆絨毛毯裡面,正認真專注地啃著自己的手。
夏樹沒什麼jīng神地倚著chuáng沿看她,第一次覺得她可愛,喃喃自語:「雖然你可愛,但如果你瞬間長大了,非擠來和我同班,整天黏著我,還和我搶男朋友,並且我爸爸為了你當面不認我……那我一定會瘋掉。」
風間是如此的,和程司不同。
他懂得體諒、包容、自製,會沉默寡言地照顧人,而不是像程司沒頭沒腦地瞎熱qíng、說甜言蜜語、心有餘卻總是力不足。
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每分每秒都不後悔。
就這樣無疾而終才後悔。
夏樹跟父親打了聲招呼說去便利店買零食,出門後撥風間的手機,撥號音響了六聲。女生幾乎快要哭出聲,才接通。她頓了一頓:「你在家嗎?」
男生的語氣也平靜得仿佛吵架這事根本不存在:「在啊。」
「我想過去。我現在在便利店,你要吃什麼嗎?」
「咖啡和巧克力。」
到風間家時男生繃著臉把她讓進門,開了罐咖啡喝,然後把塑膠袋連帶裡面的巧克力一併推還給她:「這是給你的。」
「哈啊?我不愛吃甜食的。」
「還是吃吧,聽說經常吃巧克力會比較有幸福感。」很諷刺的腔調。
夏樹忍不住笑起來。
風間接了電話,表示不再生氣,夏樹就知道他拿自己沒轍,兩人有這樣的默契。
風間的媽媽正好回家,看見夏樹後,明明第一次見面毫不熟悉,卻因為好不容易在家看見新鮮面孔而異常興奮。儘管夏樹反覆說自己不吃水果,她還是不由分說地進廚房去準備。事實證明,風間媽媽完全不是做家庭主婦的料,不過一會兒就聽見水果刀落地的聲音。夏樹瞬間緊張,但男生很從容,先拉開茶几下的抽屜找出創可貼再去廚房。熱鬧好一陣之後他媽媽面帶歉容地上了樓。男生依舊沒什麼表qíng,習以為常。
夏樹現在知道了,為什麼處理起和程司的關係,風間會那樣驚人地駕輕就熟。
男生沒注意到女生的恍然大悟,其實從她進門起,腦子一直在為另一件事運轉著。他正色道:「夏樹,我不知道這麼說會不會讓你不那麼討厭阿司----」
女生看向他:「嗯?」
「他喜歡你是小靜受傷之前的事,很久之前,集體參觀科技館的時候,他就喜歡你,只不過他自己一直沒有意識到。」
然而出乎意料,他並沒有看到女生一絲一毫釋懷的神色,瞳孔反倒在瞬間收緊了。
(六)
原來錯不在程司,錯在自己。
像是溺了水,不管不顧地向所有能觸碰到的東西揮手拖拽,有時連援救的人也一起被拉向水底。
為什麼又會重蹈覆轍?
你以為你這次順著時間軸已經走得足夠好,足夠遠,一路向前疾馳,但日復一日,從180度經線回到180度經線,循環中劃出完滿的弧度,時間是圓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