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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3:23 作者: 夏茗悠
(九)
如果母親不在,和父親相依為命該有多好,就像夏樹那樣。
作業寫到一半時,黎靜穎被自己腦海中忽然閃過的想法嚇得手心冒冷汗了。折騰了整整一夜之後,也難怪她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假設。大約三個小時前父親摸摸她的額頭讓她回房睡覺,但她猜想父親也和自己一樣無法入眠。
程司打來電話,回報準備和風間去重溫舊電影:「你也來,然後在趙玫和夏樹中挑一個喊上一起去。」
「我作業還沒寫完……」
「來嘛來嘛,反正你做作業很快的,實在不行就抄一抄風間的啊。」對方又進一步誘惑道,「放的可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片哦,你最喜歡的。」
「真的不去了,你們自己去吧。」
「哦。那好吧。」
程司的qíng緒有些低落,可這種低落,也不過是和「限量供應的麵包賣光了」一個等級的低落。男生實在太神經大條,沒覺察出黎靜穎語氣中流露出的寂寞感已經到了令人聞之心痛的地步。
「……阿司……」
在男生即將掛上電話的瞬間,又聽見對方的聲音猶猶豫豫地傳過來,那感覺就像是兩個字在螺旋狀電話線里一路跌跌撞撞,到耳畔時已經奄奄一息了。程司重新把話筒放回耳邊:「還有事?」
「……嗯……沒有了。拜拜。」這次是女生立刻就掛斷了,甚至沒等到再見的回答。
「拜……欸?」程司只是覺得稍有些古怪,想到電影時又很快把那麼點疑惑拋諸腦後了。整個過程始終坐在一旁翻書的風間此刻毫不拖沓地起身說;「走吧。」
然而最後去的地方卻不是影院。
站在黎靜穎家門口時風間讓滿臉困惑的程司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我們到了。」他沒有直接去按聽著生硬的門鈴。
「我真不明白,跑這兒來gān嗎?……啊喂?小靜。」男生掩著手機背對風雪避到一旁,「那個,我和風間在你家樓下,我們就要上去了,你給開一下門。」
大約過了兩分鐘,臉色有些蒼白的黎靜穎披著白色海馬毛大衣從溫暖的室內出來,頂風穿過院子跑向鐵門,身後緊隨著寵物犬。她本用不著出門就可以直接從家裡開門,但風間知道這實際上是因為她其實非常盼望自己和程司到來。
哪怕沒有聽見她的聲音,風間也知道。
反常的拒絕,答話的節奏,突然地掛斷電話。只有些幾乎難以捕捉的預感,風間在冥冥之中做出這樣的行動。他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明確地知道總有什麼不尋常的發生了。
跑這兒來gān嗎?
風間只是覺得,身為朋友,卻為了尊重她而對她的艱難袖手旁觀的日子,應該結束了。
臥室里微微瀰漫著冷冽的氣味,給人一種與身處工作間類似的緊繃和疏離感,而缺乏家的溫馨。
女生在門口留下拖鞋,端進兩碗冒著熱氣的甜湯:「驅一驅寒吧。」接著也在鋪有羊毛地毯的地板上坐下。她的眼睛自始至終一直看著物件而沒有看向人,成心在避開什麼,是一種因內心被撼動又生怕qíng緒傾瀉而出而產生的拘謹,臉上好像籠罩著疲憊與動容的淡淡霧氣。
「外面還在下雪,來的路上突然又下大了。」程司和黎靜穎家的寵物狗玩得正歡。
風間領qíng地喝了口湯,把碗擱到書桌上:「沒休息好嗎?黑眼圈挺重的。」
黎靜穎抱膝靠在chuáng邊嘆了口氣。
「我媽媽昨天晚上留下『我出去一下』的字條離家出走,爸爸四處找她,但怕我出意外,非要我留在家。即便是這樣,也是一夜沒睡。」
「找到了嗎?」程司突然緊張起來。
女生點點頭:「早上才找到。還是我發現她攤在書房裡的報紙……」說著從抽屜里把報紙拿出來指給男生們看。
在一篇報導迎接世博會的城市規劃的新聞中,有一處被用馬賽克圈了起來。乍一看平淡無奇,是說花園路10弄到13弄的一片居民區要拆遷,為的是增加綠地面積,建設街心公園。
這次程司倒是迅速發現端倪:「哎呀,你以前的家不是在11弄3號嗎?也在拆遷範圍里啊。」
「所以我猜我媽媽大概去了老家,果然沒錯。媽媽一直對老家有常人難以理解的執著。」
「對,我記得我們倆升初中時,你媽和你爸大吵一架,就是因為你媽反對搬家。」程司附和道。
「不過不是留了字條嗎,怎麼會這麼緊張呢?有時和朋友聚會,晚上住在閨蜜家,在外面過夜不也很正常麼?」風間不明所以,見兩人完全沒有贊同自己的假設,還舉出實例,「我媽就經常這樣。」
「但是小靜的媽媽不同……」
「我媽媽,從來不出家門。因為患有抑鬱症,已經無法外出工作或者娛樂,聽說……是自從姐姐死後就一直這樣了。」女生解釋說。
風間微蹙了眉,喃喃地重複著:「抑鬱症?」
靜穎和程司同時詫異地看向他,因為病症什麼的,完全不是重點吧?
「抑鬱症……小靜你有沒有聽夏樹說起過?她媽媽----親生母親----是在她八歲時自殺身亡的。」
「這倒是沒聽說。為什麼要自殺?」
「因為對夏樹的話抱有懷疑所以稍微調查了一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資料上寫的是『由重度心境障礙惡化而成的jīng神分裂障礙,在jīng神病醫院咬破動脈自殺身亡『。」
重度心境障礙。
黎靜穎回想起自己母親服用的藥物外包裝上寫的「治療用途」中有這樣的字眼,屬於抑鬱症的一種。
那麼也就是說,夏樹的媽媽,死於抑鬱症。
(十)
灰濛濛的大雪天,夏樹和父親幫奶奶準備午飯,坐在沙發里一邊聊天一邊剝豆子。這讓女生很多愁善感地回憶起小時候,和父親相依為命的許許多多類似的日子。
小時候的夏樹問過父親,為什麼自己叫做「樹」。
父親說是因為希望她能成為像樹一樣踏實堅qiáng的人,按照四季的節律,一步一步,發芽抽枝開花結果落葉安眠。
可在夏樹心裡一直有另一種解釋。
樹為了生存下去,會自己癒合傷痕形成樹結,從不把傷口bào露在外。它活著的時候儘量讓枝葉和根jīng伸展,努力向外擴張,汲取自己應得的陽光和養分,長成參天的生機勃勃模樣。只有在它死後,人們伐倒它的時候,才能從那些扭曲和紊亂的紋理中窺見它曾經的傷口。
母親給自己起名字的初衷也許是這樣,連父親也不知道真相,夏樹這樣想。
大雪天氣,總讓夏樹想起母親。
自懂事起一直憎恨她遺棄自己。被塵世不齒的人,本應該狠狠忘記的人,卻衍化成固執的記憶長久地滯留在夢境和視線里。
被父親帶去見她時,完全看不出她患了病。不想承認,但她確實很漂亮,比照片上更漂亮,這點夏樹很遺憾沒遺傳到位。
「我根本沒指望你理解我原諒我,但你是我的女兒,總有一天你會變成我。因為愛變得自私和狡猾的時候,你會想起我。」
當時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後來,這些話像詛咒一樣被莫名地記住,並且一語成讖。
得知她患病後,不敢去看她。雖然知道母親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但真正恐懼的是「變成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經常懷疑,將來會變成她嗎?聽說jīng神病是會遺傳的,我將來也會變成jīng神病嗎?會成為像她一樣自私狡猾拋夫棄女的人嗎?
聽說她終於遭了報應,那個有錢人很快玩膩了,拋棄了她。
聽說她因此得了抑鬱症,開液化氣自殺未遂,被送往jīng神病院。
聽說她病得越來越重,懷疑周圍所有病患和醫生為了懲罰她的惡毒而給她施了邪法。
最終聽說,她在一個漫天大雪的夜裡,咬破自己手腕皮膚再咬斷動脈,離開了這個令她失去所有希望和幻想的世界。
第八話
(一)
周一晨會,所有學生都像過夜的白菜一樣蔫聳聳沒jīng氣神。
散會後黎靜穎勾著趙玫的胳膊混在人cháo里,深一腳淺一腳往教室行進。接連兩天缺乏睡眠使人腦筋遲鈍,接不上閨蜜的緋聞八卦話茬。
某某接受某某的告白了。
某某與某某分手了。
心qíng沉重的人無論聽聞別人的幸福還是不幸都無法隨之變得雀躍。黎靜穎保持聆聽時應有的禮貌,間或發出一兩個語氣單詞,但實際上又將yīn郁無光的臉轉向朋友所處的相反一側,以隱晦的身體語言表示自己不感興趣。
但趙玫沒有停止的意思。
這些喋喋不休在某一刻讓黎靜穎突然對接下去漫長的一整天、這一整天中的九節課,尤其是有隨堂測試的數學和單詞默寫的英語課……都失去了信心,感到疲憊。
石竹色的天空中懸浮著鼠灰色的雲,聒噪的人聲和喧囂的風聲仿佛自那裡篩落,像下雨雪、落下霜霧一樣樣不可抗拒。
等到放學時蒼穹會變成鐵紺色,稍藍稍美些,但消失殆盡了光。
這時,她看見了在前面不遠處緩慢移動的一個身影。
孤身一人的夏樹走在烏泱泱的人群中,即使穿上一模一樣的深色冬季制服,還是明顯與眾不同。
單薄身形和極力挺直的脊背顯示出桀驁、倔qiáng和堅定的力量。
勾頭看路的習慣致使頸部那一小塊扎眼的白皮膚突兀地出現在別人的視線中,泄露了少女獨有的敏感哀婉的一面。
家庭的不幸,親人的疾病,與同齡人格格不入而不得不曲意逢迎或者獨酌寂寞。這些並不是與任何人都能分享的際遇,但竟有這樣兩個人,不論長相、家境、成績這些表象差異,她們的命運到底還是詠出了如出一轍的韻腳。
即使夏樹不復存在也未必能得到程司的回應,卻因為那份無望的愛慕,而沒能和命中注定的摯友成為摯友。
黎靜穎覺得這種理由完全無法向自己jiāo代。
倘若雲層之上有神明,哪怕不是他刻意作下讓兩個女生如此相遇的安排,他也會感到遺憾。
有很多事比戀愛更重要,有很多羈絆比少年戀qíng更深遠。當黎靜穎意識到這點時,一貫懼怕改變的她決定不再隨波逐流任其自然地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