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2023-09-30 12:33:23 作者: 夏茗悠
    灰的家鴿停在窗台處閒庭信步,胖得讓人擔心它們是否還飛得起來。

    灰的翅膀猛力撲騰的聲音被隔絕在窗外,夏樹聽不見。

    什麼也聽不見。

    被按下靜音的冬天為什麼如此漫長?

    (六)

    12月24日這天下午,夏樹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囡囡,爸爸出差,今天下午的火車到上海,明天上午開完會下午就乘飛機去台灣了。」

    「嗄?到上海啦?那……「女生還沒反應過來父親這通電話的意圖。

    父親猶豫了片刻,才問道:「我和同事們住在賓館。你要不要過來,晚上我們一起吃飯?」

    「……」夏樹遲疑著,環顧四周。

    幾個班委忙著往窗戶上噴雪花、貼聖誕老人的頭像。電燈之間牽起長長的彩條,講台上的電腦循環播放著與聖誕節相關的音樂。大部分男生正在把課桌往外搬,堆在走廊里。

    風間在前方的黑板上寫美術字,程司不知又怎麼招惹了趙玫,兩人追追打打橫竄過教室,先後踩髒了一排座椅,於是勞動委員也舉著掃帚尾隨趙玫之後追出去,加入了戰鬥。

    黎靜穎在出後面的黑板報,畫的是冬天氣息的風景,雪道一直延伸向遠方,白粉筆側過來塗抹,就成了人呵出的溫暖白霧。

    白霧上揚,粉灰下落。

    接手機前,夏樹也在幫黎靜穎畫點邊框和花紋。

    廉價裝飾物上落下的金粉銀粉把每個人的臉弄得亮晶晶。

    值日生製造出來的灰塵,混合著整間教室里超分貝的喧囂。

    「……唔,可是今天平安夜,我們學校晚上有集體活動。」女生為難地支吾。

    「哦。」手機那頭沉寂了好一會兒,「那你就參加集體活動吧。不過如果結束得早……我住在XX賓館5017房,你要是想來還可以來。」

    「我們全校的慶祝要到10點才結束,之後還有自己班上的活動,說不定會通宵的,你別等我了。」

    「哦,這樣,那好吧。」明顯讓人感到語氣中的失落。

    夏樹覺得心給什麼戳了一下,不想就此掛電話,沒話找話地問:「你現在已經到賓館啦?」

    「對,剛到。」

    「那現在打算gān什麼啊?」

    「在火車上沒睡好,先休息一會兒。」

    這時,班主任在後門口出現,指揮值日的一組同學拖地。夏樹想起教學區不能使用手機的規定,只得立即結束對話。

    「那……你休息吧。拜拜。」

    「嗯。」

    夏樹把手機收回口袋裡,重新拿起粉筆。

    黎靜穎好奇:「誰呀?男朋友嗎?」

    「是我爸。」

    「夏樹以前有男朋友嗎?」忍不住八卦起來。

    女生微怔,垂下眼瞼:「沒有。」半張臉轉出室內燈光照不到的yīn影,窗玻璃上突然傳出細小聲響,等眼前的模糊散去,才看清是雨。

    下雨了,就「時間為平安夜」這點而言實在煞風景。

    這樣的節日必須下雪才有助於營造氣氛。

    (七)

    晚飯也是在食堂吃的,程司以過節為由硬把夏樹拉過來和大家一桌。趙玫照例黑面,不過此時大吵大鬧著實破壞氣氛,所以忍著沒動。

    程司從坐下那一刻起就孩子氣地不停抱怨「平安夜還只吃得上豆gān炒豆角」。風間注意到有人缺席,問趙玫:「小靜到哪兒去了?」回答是:「不知道,剛才下樓還和我一起,一轉身就不見了。」程司cha嘴:「該不會被聖誕老人綁架了吧?」結果被風間白了一眼:「請問你幾歲?」

    夏樹心裡還在想中午父親最後失落的語氣,沒參與到批判程司講「聖誕老人為什麼總是迷路」的冷笑話的大軍中去。

    面向食堂門口的程司眼尖,看見正背對這邊收傘的黎靜穎,站起身揮手:「小靜!小靜----這邊!」

    女生回過頭,露出「知道了」的微笑。

    「被聖誕老人綁架了嗎?」等她走到跟前,程司抬頭問,話音未落就被趙玫用筷子反面敲了一記。

    黎靜穎神秘地眨眨眼:「Surprise!」說著把一個大塑膠袋拎上桌,「雖然沒有火jī,不過我叫了必勝客宅急送。」

    男生果然高興地一蹦三尺高,嘴裡誇張地高呼「小靜萬歲」。周圍餐桌的同學聞聲投來羨慕的目光,隨即也紛紛掏出手機開始叫外賣。

    黎靜穎注意到毫無反應的夏樹,推推她:「不吃嗎?」

    夏樹沒伸手去拿披薩,反而站起來朝向黎靜穎:「你能借我雨傘嗎?」

    「欸?」黎靜穎放下手中剛吃了幾口的食物,「要出去?」

    「唔。我不能參加晚上的舞會。」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僵住了。

    程司有種後腦被人猛敲一下的錯覺,那一小塊麻木感電光石火般急速向各處蔓延,傳及手指,筷子就停住不能動,傳及眼睛,視線終點的夏樹忽然就表qíng模糊。他問不出一句話。

    夏樹自己打破了沉默:「我爸到上海出差,就在這兒一個晚上,現在住XX賓館,我得去見他。」

    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時,程司已經抓起靜穎放在身旁地上的雨傘遞給夏樹:「去吧。我也不參加就沒問題了。小靜有辦法調整走位把空缺填補掉。」

    夏樹接過傘之前,雨水順著傘骨滴在了坐在中間的黎靜穎身上,導致黎靜穎有點怔忡,回答的「嗯,是啊」也不太肯定。

    不就是『爸爸出差』嗎?不知qíng的黎靜穎無法理解兩個人的興師動眾,但疑惑只藏在心裡,沒問出口。

    「現在這時間隧道和高架肯定都堵車,你先乘地鐵,然後再打車。」程司jiāo代道。

    夏樹點著頭消失在食堂外的雨幕中。

    接下去事態發展就大大出人意料了。

    風間一言不發地繞到程司身邊,將什麼東西扔在他面前,然後把黎靜穎從座位上拉起來,頭也不回地冒雨離開了食堂。

    程司莫名其妙,回神才看清風間扔下的是自己開學初作為手信送給他的木質手環。

    緊接著,趙玫也走了。

    (八)

    「對不起,現在也只能吃這個。」

    坐在超市門口台階上的黎靜穎接過男生遞來的奶huáng麵包和牛奶,搖搖頭:「已經很好了。不過,其實沒必要……」

    「是我太衝動了吧。」風間低頭問道。

    「那倒沒有。」

    「實在是,有點看不下去了。只是這樣一個期期艾艾另一個同qíng心泛濫的樣子讓我非常反感。而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就罷了,還完全不顧周圍人的感受,太過分了。」

    女生喝著軟包裝里的牛奶,停頓了一會兒,問道:「夏樹的爸爸怎麼啦?」

    「沒什麼,只不過夏樹媽媽過世了,她應該是和爸爸相依為命感qíng比較深吧。這也是夏樹告訴程司的,我是不信。」

    「為什麼?」

    「她轉學前,在以前的學校風評非常不好,是受到排擠待不下去才轉學的。」

    「怎麼會受排擠呢?」

    「因為麼……給別人造成不幸了。」

    黎靜穎嘆了口氣:「可是阿司,他喜歡夏樹。」「喜歡」二字被加上了重音。

    男生有點驚訝地側頭看向她。

    「你覺得呢?」女生接著問。

    男生猶豫了幾秒,口水咽過喉嚨:「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有點像。」

    女生的神qíng更落寞了一點。

    過了很久,風間把一直徘徊在自己心裡的想法問了出來:「小靜,你喜歡的人,其實就是程司吧?」

    「哦,是的。」連最起碼的反應時間都沒有,無比自然地脫口而出。感到有點羞愧是之後好幾秒的事,靜穎用牛奶盒子冰了冰自己變得發燙的臉,沒注意到男生已經用「程司」替換了以前的「阿司」的稱呼。

    風間到底還是個少年,不會像成年人那樣自負地說什麼「一切盡在掌控」。那麼漫長的時光里,他也沒想出有效措施去應對冥冥之中早有預感的真相。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不作為,不向任何人挑明真相。能拖一天是一天,因為即便是看似對什麼都無所謂的他也有想要珍惜的東西。

    和程司是什麼關係?從認識的最初就成了定勢。無論後來幾個人之間如何分分合合,至少這點從未改變。

    摻雜著好奇與羨慕、不服氣與不甘心的「友qíng」,被夏樹一眼看穿。

    不是一般的朋友。

    平安夜,猝不及防下起的雨,不僅沒有停住的預兆,而且越下越猛烈。

    (九)

    當夏樹從地鐵站中衝出來時,雨勢已經可以用「瓢潑」形容了,地面上積了頗深的水,鞋子踩進去沒過多久就濕了前半截。她在路旁攔下一輛計程車直奔目的地。

    當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後突發了這麼多事故,一頓飯會不歡而散。

    水跡在車窗上沿不規則的路徑四溢延伸。

    女生從書包里翻出MP3,一路聽著歌,耳機里傳出的聲波和拍打向車窗的雨水一齊沖刷著神經。播放到其中某一首時,眼睛不可抑制地模糊了。

    四歲之前,從沒有考慮過你的重要xing,心思全在《小小外星人》、《多啦A夢》、《櫻桃小丸子》里,嫌你沒有隔壁李奶奶菜炒得好,嫌你不陪我看《大風車》,嫌你給我講故事講著講著反倒你先睡著。

    四歲,有天突然發現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而我沒有,你既是爸爸又是媽媽,好奇怪。五歲,有首關於《小烏鴉和媽媽》的歌,我每次唱起就忍不住癟嘴大哭,你告訴我,我也有媽媽,只不過在很遠的地方,等我長大了她就會回來。六歲,去上海的爺爺奶奶家住過一段時間,奶奶總說媽媽是個壞女人,最後,來接我回家的你為此和奶奶吵了一架。

    七歲時我上學了,開始被選進舞蹈班,後來你說「跳舞的都靜不下心念書」,非要讓我退出,哭過好幾通也抗議無效。我第一次覺得你真的真的很討厭,開始想念我從沒見過的媽媽。

    八歲,八歲時我如願以償見到了她,她瘦得像《葫蘆娃》里的女蛇妖,挺嚇人,對比之下,我還是覺得胖胖的你比較可愛。她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雖然聽不懂,我卻拼命地記住,因為我剛九歲她就死了,那時我也是才明白死是怎麼回事,語文書里有篇寫周總理去世的課文。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