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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2:33:04 作者: 夏茗悠
丁零轉過身眯眼望向一排之前的墓碑處,兩個女生在推推搡搡的地方。
這麼說不準確,應該是面向自己的那個女生在推搡背對自己的那個女生,後者毫無反擊。
堂姐注意到丁零沒有跟上,退了回來問:「怎麼啦?」
男生用下巴點了點喧譁聲源:「那邊好像有人打起來了。」
與此同時,哭哭啼啼的女生更加歇斯底里:「你有什麼資格到這裡來----有什麼資格----什麼立場----來看他----」
丁零有點反感這種哭天搶地的戲碼,可奇怪的是圍在墓碑邊的一群人----也都是中學生模樣----竟沒有一個去勸架。警報般的高聲哭嚷也只有那一個聲音,被推搡的人反倒沒什麼動靜,像個布偶。
直至布偶小姐被推得向後一個趔趄,丁零才得以看清哭喊女的容貌。
一張俗氣的濃妝臉,淚水縱橫,黑色的眼線與睫毛膏在眼圈周圍暈開,這時丁零才注意到她一身非主流裝束與環境極不協調,周圍其餘人也多半奇裝異服環佩叮噹,唯獨布偶小姐一襲黑色連衣裙。原來不是一派。不知怎的,丁零覺得濃妝者誇張的哭喊顯得很假,她的悲傷讓人無法產生共鳴。
堂姐搖搖頭,抖了抖渾身的jī皮疙瘩:「嘖嘖,真沒教養,對逝者多不敬啊。」實在看不下去,先走一步。
與此同時,布偶小姐也低頭轉過身,準備離開這是非地。等她再抬起頭,便與目瞪口呆的丁零形成了面面相覷的對峙。
韓一一。
丁零已經無力在心裡打出一個驚嘆號。
整個世界被按下靜音,日光從面無表qíng的女生臉上迅速撤離,收進厚重的雲層之上。她沒有哭,有點呆,臉色被黑裙反襯得慘白,眼睛裡空空如也,盡失神采。
多麼不可思議,沒有詢問,也沒有回答,丁零已經知道了躺在那墓碑下的人是誰。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有朝一日,你會回頭注意到默默緊隨的我。
----但絕不該是在這種場合以這種方式。
哪裡的一群鳥兒,從棲息的澤畔展開灰色翅膀騰空一躍,撲啦啦幾聲,輕易就竄出好遠,氣度非凡。
可當遭遇迎面而來的大風時,它們卻只能無措地虛張羽翼,節節敗退。
六鷁退飛。
預示著……
送韓一一回家時,天空中暈染開大片大片的哀傷,如果非要用明確的顏色去衡量,那麼濃的地方是褐返,最淡的地方也是紺青。
鈍色的水泥路和參天的梧桐向車後狂奔,女生在某個紅燈停滯期終於感到眼睛酸脹,不再看向窗外,而是閉上眼把頭靠向了男生的肩。
丁零忘了加速心跳,他只記得她止不住的嘆息。
再後來,也許她做了個夢。下計程車前的短暫瞬間,她表qíng安詳,近似微笑。
男生在樓前和她禮節xing地道別,在轉身的瞬間突然想起麥芒的那句「一一就jiāo給你了」,感到無法釋懷,白駒過隙的猶豫後,又折返回去,把全身僵硬猶如雕塑的女生攬進懷裡。
暖huáng的樓燈燈光以及清晰的塵埃,自上而下傾瀉。
韓一一將額頭抵住男生的胸口,關於聲音的描述,它介於「軟綿綿」和「有氣無力」之間,論效力又比得上化骨綿掌,自下而上的:「謝謝。」
一段單戀就此擱淺。
丁零無法再將那彆扭又矯qíng、害羞又悶騷的愛慕者角色演繹到底。她和她喜歡的人被時空永遠地分開,在這樣盛大的悲慟面前不應攥著小失意yù說還休。
現在的她需要朋友,他就是朋友。
一周後的開學報到日,丁零進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望向韓一一。女生校服襯衫敞著衣襟,長袖挽到手肘,內搭常盤色的T恤,使臉色看起來微微泛紅。丁零將這些線索潦糙地搜羅進眼裡的時候,她正枕著左胳膊打瞌睡,不過沒睡著,走近了就能看清顫動的眼睫。
男生拖開她前面的空位,反身坐下,推推她。
「……還好嗎?」
「已經沒事了。難過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我們已經分手一年了。我只是有點遺憾,如果當初沒有分手,至少還多了整整一年的快樂回憶。」
比丁零想像的話多,好像真的已經不在意,可以隨意提及,也很願意與人談起。
「怎麼會出這種事呢?」
「具體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我這人啊,就是有這樣的霉運。社區實踐,出居民黑板報的人員滿了,發公益傳單的人員也滿了,被分去派出所坐班chuī空調,是份美好的差事,只是不吉利,負責為死者註銷戶口。在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就碰見了他媽媽,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反正,等我碰巧得知此事,告別式也過了,追悼會也過了,火化呀下葬呀全過了。」
「以前的同學沒有通知你?」
「他們對我討厭著呢。都以為是我考上市重點後瞧不起他所以提出分手。我沒想會在墓地碰上他們。那天qíng緒失控的那個女生,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猜她也喜歡他,你說呢?」
丁零一扯嘴角:「應該是吧。」回憶起那女生驚悚的裝扮,打了個冷戰,「你不說我還以為她從哪塊墓碑下鑽上來的。太難看了。」
女生不說話,只板著臉盯住他。
短短几秒,男生就心裡發毛:「好吧,我承認她本人有那麼一丁點兒好看,但是我發誓,那個鬼臉妝絕對讓人吃不消。再加上,再加上還是馬氏吼叫派的傳人……」
還以為是嘆氣,幾幀之後才發現是笑。女生撐住額角,「嗤」地笑起來,挺到位挺慡朗。
讓丁零瞬間產生了朝向天空振臂高呼「麥芒,你可以瞑目了」的衝動。
瞬間之後才記起麥芒沒死,麥芒只是轉學。
喜歡的人不在人間,麥芒不在身邊。但韓一一還是韓一一,有時在食堂遠遠望見她,依舊是以前那個眼神慵懶、行事傲然、氣場qiáng悍的姑娘,甚至她頭髮越留越長愈髮漂亮,即使有改變,也是往好的方向。
雖然丁零知道這不過是表象,從她一視同仁拒絕所有追求者的行為來看,內心的某個角落,她還是死心塌地守著記憶不放。
人總是這樣,無論多麼糟糕的過去也比現在美好。
但無需急躁,丁零將來會有辦法向她證明現實的美好。
其實改變最大的人是丁零,入學時你完全無法想像他臨近畢業的此刻開朗陽光的模樣。沒有了拘謹害羞的個xing,因為有了想要守護的人。雖然韓一一時常掛在嘴邊的是:「唉,有什麼辦法呢,我欠你的,我有責任一直守護著你。」
大概在她心目中,「守護」是「欺壓」和「管教」的近義詞。
人與人一旦分享了過往與秘密,就會形成羈絆。
麥芒其實說得沒錯,以最難堪或最心痛為起點的開端,之後再怎樣天馬行空的發展也不會變得更糟,事實上雙方都因沒什麼可隱瞞而相處得隨xing自然。
韓一一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半途殺出來跳上丁零的自行車后座,不顧男生嚇得一哆嗦,揚聲說:「我要去聖華中學看小麥子,打探她的高考志願。」
「什、什麼啊,下去下去,我自己得回家了。這又不是計程車。」
女生死死地勒過男生的腰:「不是計程車,是警車。」
好半天男生才反應過來:「唷,她也跟你說過這個啊?」指的是110速配理論。
「當然,她認為這麼有笑點的大發現,不四處張揚就不是麥氏作風了。你得感謝她,多虧這條冷笑話,我才記牢了你的名字。」
「有那麼難記麼?」
「不難記,但如果不是每天與之有對話的人的名字,我一般懶得動腦筋去記它。」
「原來如此。」太標準的韓氏作風。
「所以你得知恩圖報。朝聖華進發吧。」
丁零一向拿她沒轍,掉過車頭,弓起背用力踩著腳蹬,襯衫被風chuī得鼓脹起來,又在女生環住自己的腰際被壓緊。
明晃晃的日光,在路面被行道樹枝葉的剪影裁碎篩落,一直延伸向無際的遠方。
大二那年,丁零取得了業餘級七段的段位。麥芒雖然搞不懂這到底有多了不起,還是沒頭沒腦地興高采烈,張羅了一大群親朋好友來聚餐慶祝。
很不幸,最後人員遠遠超額,光是男主角的親衛隊就占了半桌,導致男主角不得不站在一旁端著碗拈菜吃。
麥芒歪著頭「嘖嘖嘖嘖」地看他半晌,男生笑著問「怎麼了」,她的表qíng預示著一句名賦的誕生,但張口就成了花痴得掉渣的「這麼有才的帥哥誰不愛」。
丁零倚著牆用下巴點點稍遠的地方:「喏,那位不愛。」
桌上幾乎所有人都不了解這淵源,齊刷刷把不解的目光投向埋頭苦吃的韓一一,女生在幾秒後才有反應,抬頭面對這一圈目光露出更為困惑的神色,眨眨眼,自以為是大家請她發言:「我才沒什麼可說,我鬱悶著呢。想當初我還是這個菜鳥的社長,要是高二時沒為了學業放棄,現在怎麼說也至少能比他qiáng點,混個八段吧。」
男生沒接話,搖著頭笑起來,笑得有點邪氣。
飯局結束後,美女韓一一總是有人送的。丁零結完帳再回到包房,見韓一一剛拿起手袋準備跟著一個男生朝門外去。丁零把那男生攔下,塞給他二十塊錢:「乖,自己打車回去。」還沒等對方從這極端的荒唐中回過神,已經不由分說地把他的女伴拉過來揚長而去。
走出很遠一段,韓一一還笑著往回看:「他現在肯定咬舌自盡的心都有了。」
「可不是,煮熟的鴨子都飛了。」
「你才鴨子。」女生用手袋砸他一記。
「說你是鴨子,禽類都感到屈rǔ好吧?我懷疑你最近智商開始衰變,以一小時為半衰期。中國哪來的業餘八段?」
已經太久不接觸圍棋了,連常識也淡忘。「那麼,你應該以後就是向專業棋士發展了吧?」
「用不著,到此為止就夠了。我對圍棋還是半點興趣都沒有。」
「哈啊?」沒興趣?
「只不過是為了向你證明,真正喜歡一個人的心能夠支撐他在索然寡味的路上走多遠。」
女生突然怔住,邁不動腳步。
四年,比某人信誓旦旦的「三年」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