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頁

2023-09-30 11:17:33 作者: 咬咬
    這時胡人士兵已漸漸擺脫牛羊群的糾纏,正要大刀闊斧前進,猛聽得一聲吼,抬頭看來,發現面具男正被一個男人以刀架住。

    他們紛紛勒馬,無聲無息地張弓上箭。

    群馬嘶鳴,眾人側頭一看,那處圈禁的烈馬群已被放出,百馬奔騰,轟隆隆往東邊而去。

    面具男忽然嘰里咕嚕說了一句話。

    蔡襄冷笑,嘰里咕嚕回了一句話。

    面具男沉默。

    蔡襄手一緊,那面具男喉間便毫不猶豫地流出一縷鮮血。

    胡人士兵慢慢逼近。

    背後火光沖天,屍橫遍野。

    面具男咬牙說了一句話。

    胡人士兵頓時勒馬停下,弓箭鬆懈。

    蔡襄道,「霍安,撤。」

    說罷架著面具男,一步步往後退。

    霍安掉轉馬頭,陪在蔡襄身邊走。

    大群烈馬已消失在東面一片猙獰山石後。

    胡人士兵不敢動,緊緊盯著他們後退,座下馬匹在原地煩躁地打著響鼻。

    終於,退到足夠遠。眼見著那群胡人士兵已蠢蠢欲動,蔡襄覺得再退,他們必定按捺不住,於是大吼一聲走,順勢右腿屈起,一膝蓋狠狠頂在面具男腿彎後,頂著那面具男猛跪下去,他翻身就跳上馬,霍安一夾馬肚子,二人奔馬而去。

    胡人士兵頓時哇哇大叫,拍馬追趕,紛紛搭弓射箭,霍安蔡襄聞聲急忙往前俯身。

    但好在他們已退出一段距離,箭有不逮,陣陣風聲中蔡襄悶哼一聲,霍安驚,也沒法回頭,只能馱了他拼命往前跑。

    蔡襄道,「腿中了一箭,死不了。」

    胡人追趕,流箭不斷。

    正在這時,忽然大地傳來轟轟聲,霍安趕緊猛提韁繩,硬生生將馬匹掉轉方向,折往左面去。

    只見東面那片山石後,正轟隆隆跑出一群烈馬,馬尾燃著大火,一路瘋狂地往胡人士兵跑去。

    胡人大驚,慌不迭往後退。

    蔡襄喘了一口氣,伏在霍安後背上,覺得漸漸有些發暈,「霍安,成蕙……」

    但馬蹄轟轟,一派兵荒馬亂,哪裡聽得清楚,霍安滿心撲在逃命上,根本沒有聽他說什麼。

    隨著天色漸明,這一場生死之亂,終究是離他們而去了。

    霍安帶著半昏半醒的蔡襄,與永榮他們碰頭後,便憋足勁頭往東跑。

    往東是出糙原。

    眾人一直跑到第一縷晨曦,投照在大糙原上,才漸漸慢下來,身後靜悄悄,想來那群胡人士兵也不會費盡力氣來追趕一群男人,胡人要的是牛羊和女人。

    於是大家停下來,清點人頭,包紮傷口。

    來時是二十個人,這時回去,也是二十個人。

    只不過,有三人成了死人。

    老五和其他兩個漢子,或被箭射中,或被刀砍中,跌下馬後又經牛羊群踩踏,早已無聲息,這時掛在馬背上,屍身仍然在滴血。

    眾人一片沉默。

    霍安扶了蔡襄下馬坐在地上,見他左小腿上中了一箭,便麻利地脫了自己的棉衣,再脫下貼身的棉布中衣,穿上棉衣,將中衣撕成條,讓永榮按住蔡襄左腿,猛拔出長箭,然後飛快地給他包紮好。

    包裹行囊都沒了,金創藥自然也是沒有的。

    蔡襄痛得滿頭冷汗,牙關發抖,喘著氣想說話,但半天說不出來。

    霍安手臂有砍傷,這時靜下來才覺得痛,但好在只是皮肉傷。

    蔡襄深吸一口氣,「繼續走。去到泰寧馬市,那裡有朝廷駐兵,胡人不敢亂來。」

    於是眾人不敢停留,待馬啃了幾口糙,趕緊上馬又走。

    又餓又渴又傷地又奔走了一日,在這日天黑時,一群疲憊不堪死裡逃生的走馬漢子,終於趕回了泰寧馬市。

    馬市俱驚,甚至驚動了駐兵。

    又是一日夜深,蔡襄醒來時滿頭冷汗,猛坐起來,才發現他已不在漠漠無邊的大糙原上,而是在一處客棧模樣的房間裡。

    永榮霍安等人圍坐在桌邊啃饅頭,見他醒來,永榮趕忙遞了一碗水來,「襄哥喝水。」

    蔡襄接過水碗,二話不說,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四處看了看,「曹風阿丘呢?」

    永榮說,「曹風在隔壁照顧阿丘。」

    蔡襄道,「阿丘怎麼樣?」

    永榮道,「命保住了,可大夫說他那腿廢了……」

    蔡襄抬手去按住額頭,表情模糊,低低道,「其他兄弟呢?」

    永榮沉默了一會兒,「老五沒了。還有兩人也……」

    霍安走過來,遞了一個饅頭給蔡襄。

    蔡襄一巴掌把那饅頭拍飛,倒下去蒙頭再無聲息。

    永榮向霍安搖搖頭,霍安彎腰撿起那饅頭,和永榮一起,默默走回桌邊。

    許久許久後,才傳來蔡襄低沉的聲音,「是我錯。我掉以輕心了。以為……」

    他微有哽咽,許久才道,「以為戰停了不會有事。」

    霍安陷入沉思,默默細想那日明先生的話。

    十五日後,馬隊返回保寧。

    南關馬市十分沸騰。

    蔡襄這支馬隊走馬遭遇不測死了三人的消息,早已經由從泰寧馬市回來的馬隊嚷嚷開了。

    消息傳到蘇換這裡時,她正和非燕在後院嘻嘻哈哈晾曬被褥,蛐蛐一股腦把話說完時,她懵了懵,「遇上了胡人軍隊?死了三個人?」

    蛐蛐跺了跺腳,眼圈微紅轉身就跑。

    晾曬被褥的架子轟然倒塌。

    蘇換從被褥上踩過,跟著蛐蛐跑出去。

    非燕大喊著追去,「四姐姐等等我!」

    前門大街上熙攘如常,蘇換隻覺得天在晃地在搖,眼前模模糊糊,看什麼都暈,耳邊只嗡嗡響:

    死了三個人,死了三個人,死了三個人……

    誰死了?

    這日天色還算好,青天白日雲淡。蘇換衝進堂子裡就喊,「霍安!霍安!霍安!」

    走馬的人,不少是年輕力壯的男子,像蔡襄永榮這樣孤家寡人的,不在少數,但總歸還是有成親生子的。

    這番死去的三個人,有兩人都還是孤身,可那老五卻是有妻有女的,他那妻抱了小女兒趕來,一見屍身,就昏倒在地,不足周歲的小女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孟先生讓其他人的家眷去撫慰,一派焦頭爛額。

    蔡襄坐在那裡,憔悴而沉默。

    三具黑漆棺材已買回堂子,霍安正準備和永榮搭個手,將已換上壽衣的三具屍身搬進棺材裡,猛然聽得蘇姑娘焦急的聲音,趕緊撥開人群,走了出去。

    蘇換從中堂一路飛跑進來,遠遠看見一群人交頭接耳嘆息抹淚,腳下就軟,被門檻一絆,差點又跌個狗吃屎。

    非燕欣喜大喊,「安哥!」

    她抬頭看去。

    霍安正好手好腳向她快步走來,她跑兩步撲過去,緊緊抱住他,只覺得這懷抱還是暖的,頓時高興得大哭,「霍安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人群里,那年輕寡妻清醒過來,猛然爆發出一聲淒長嘶哭,嚇得蘇換一抖。

    但人死終歸是不能復生的。

    蘇換拉著非燕,抖抖索索縮在一旁,驚懼地看著那寡妻孤女坐在那裡痛哭失聲。

    霍安和永榮,默默將屍身抬進棺材裡。

    蔡襄抬起頭來想說話,卻一怔,目色穿過人群,見著堂子大門口立了一條人影,身姿俏麗,坐在馬上,遠遠看過來。

    他想站起來,左腳落地卻痛,那人影一晃,沒了。

    按照幫里規矩,死人該安葬的安葬,家眷該安撫的安撫,孟先生讓人撥了銀兩,命人分頭去做事了。

    入馬幫的人都簽生死狀,這在保寧馬幫是規矩,馬幫死人不算常事,但也絕對不稀奇,所以也沒什麼好鬧的,天黑後堂子就靜下來了。

    蘇換這時才得知,原來霍安入馬幫,背著她簽了生死狀的,當下覺得冷汗順著背脊冒。

    終於忙完一切,回到家,蘇換一言不發,去廚房煮了一盆肉絲麵。

    霍安埋頭吃得稀里呼嚕。

    非燕扒拉了一小碗,很乖覺地回房睡覺了。

    蘇換燒了一大桶熱水,霍安整個泡在熱水裡時,才真正覺得回魂。

    他靠在木桶邊,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子,聽著關門聲傳來,腳步微微,也沒回頭。

    蘇換坐在小木凳上,挽起衣袖,右手伸進熱水裡,撈起一塊抹布,慢慢給霍安抹肩膊。

    「霍安。」

    難得蘇姑娘用這麼柔軟的聲音喊他。

    霍安微側頭,蘇換湊過去親他嘴唇一下,正色道,「你別幹了。」

    霍安笑了笑,沒作表示,從水裡濕淋淋站起來,抬腳跨出木桶。蘇換拿起一旁的干布帕,站起來幫他擦乾身子。

    擦著擦著,霍安忽然摟過她。

    蘇換任由他抱著,臉在他熱氣騰騰的頸窩裡蹭了蹭,慢慢說,「霍安,今日是三月初八。我遇見你,已經整整一年零五天了。」

    一向活蹦亂跳的蘇姑娘真是難得這麼安靜溫柔。

    「去年今日,我並不知道,我會過得這麼好。」

    她嘆口氣,「讓我繼續好下去。」

    霍安低頭去吻她眉眼,將她打橫抱起,放到床上,摟著她閉上眼,靜靜入睡。

    幾乎一閉眼他就睡著了。

    蘇換用指尖去撥他濃密漆黑的眼睫毛,撥著撥著就窩在他懷裡睡了。

    第二日,蘇換是被癢醒的,睜開眼,只見霍安穿戴整齊,神采一如往日,趴在床邊,伸手刮她的鼻子。

    她沒忍住,打了一個大噴嚏,霍安笑笑,豎起木牌給她看。

    「蘇換,我想好了,我以後要和你說話。」

    蘇換騰地坐起來,驚喜道,「你的嗓子可以好嗎?」

    五日後。

    一切都平靜下來。

    阿丘和另一個人,向堂子提出了退出馬幫。阿丘的腿廢了一條,走馬自然是不可能了,而原本定好親事的女方家,聽說他廢了一條腿後,毫不猶豫退了這門親事。

    阿丘如同霜打,曹風天天跑去守著他。

    蔡襄的傷並無大礙,可他消瘦得很快,總是懨懨不振的模樣,往日南關馬市意氣風發的蔡老闆,再不見蹤影,堂子裡的事全靠霍安和永榮幫著孟先生打理。

    霍安每晚睡覺前,都會慢慢寫一些這次走馬的事,給蘇換看。

    他的心境早已平靜下來,倒是聽得蘇換驚叫連連,她萬萬沒想到,蔡襄和成蕙竟然鬧了那麼奇葩的妖蛾子,再加上那糙原血殺的驚心動魄九死一生,難怪這幾日她去蔡襄家探他時,總見著他萎靡不振。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