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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0:36:50 作者: 步月歸
又有執事官輪番倒水,在執事官經過隔壁號舍時,宋也川聽腳步聲感覺,執事官停留的時間要比平時更長一些。
那夜他在寒風中入眠,號舍不太遮風,也不足以讓成年男子平臥,宋也川身上披著溫昭明給他的氅衣,趴在桌子上休息。是他被錦衣衛帶走時,溫昭明親手披在他身上的那一件。東廠的刑獄裡,他將這件氅衣藏於茅草與牆壁之間,半分血跡都不曾沾染。
這是他最寶貴的家當。
翌日清晨,手上的疼痛稍有好轉,宋也川將執事官倒給他的熱水留了少許倒於硯上。研好少許墨汁,繼續作答。
雪已經停了,入目只剩下茫茫然的清白雪野。
號舍寂靜無聲,只有無數根毛筆上的狼毫摩擦紙頁的聲音。
年復一年,無數壯懷激烈的年輕人,都會坐在這裡書寫尚不可知的未來。
宋也川的手被凍得有些痛,他偶爾會停下來暖手,同時安靜地對著雪地發呆。
這兩日間,除了飲水之外,宋也川很少進食,那些文字與策論填補了一切飢餓與疲憊,心中燃燒的燎原之火,驅散了寂靜雪夜的無邊寒意。
他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的登雲梯。宋也川想要登臨的,不是高高的廟堂,而是九天之上,他的月亮。
入號舍的第二夜,宋也川寫完了策論的大半,每次長時間寫字,都會讓他左手尚未完全復原的傷口隱隱疼痛,到了入夜時,竟牽扯著右手的掌腕一齊痛起來。
這一天宋也川睡得比昨日要早,卻在丑時將至時被喧譁聲吵醒。
他緩緩坐直身子,只見那個平日裡為他們送水的執事官,被人摁在地上。他的官服被人掀開,官服的里襟上,竟然繡滿了蠅頭小字。宋也川心下雪亮,心知必然是有人藉此機會,利用執事官徇私舞弊。
張泊簡已經帶入趕到,他目光森冷地盯著那個跪在地上的執事官:「說,你要替哪個考生舞弊?」
那人低頭沉默,一言未發。
張泊簡顯然對於舞弊之事厭惡至極,語氣越發冷厲:「你若此時招供,只需在禮部跪枷兩月,若我將你送入大理寺,等待你的便是棍棒與流刑,是生是死,你自己選吧。」
過了很久,許是受到了震懾,那名執事官終於抬起頭來,他看了一眼張泊簡,而後緩緩轉頭。
幽微的燈火之間,他的手指向了宋也川的方向:「小人受人指使,為天字七號考生傳送題卷。」
張泊簡的目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宋也川。
那個青年正安靜地坐在自己的號舍之中,他的目光宛若涼夜星火,既沒有惶恐,也沒有不安,他的目光輕輕抬起,與張泊簡四目相對。
這裡的任何人都有舞弊的可能,但這個人唯獨不會是宋也川。
論才華,昔年只有十五歲的宋也川早已經寫過震驚朝野的策論,入仕翰林院的三年時間裡,他的才名朝野盡知。張泊簡不曾和宋也川共事,只是幾次三番聽孟宴禮驕傲地提起這個學生。
張泊簡併不是一個徇私情的人,他的不近人情早已名揚於外。但面對執事官說的話,他臉色鐵青,顯然並不相信。
副考官祝卿將張泊簡拉到一邊,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才說:「要我說,這件事不如就了結在這個宋也川身上吧。」
他打量著張泊簡的臉色,輕聲說:「張大人知道的,這個宋也川雖然洗脫了罪籍,但宋家的罪是板上釘釘的事,難不成日後你真要和這個臉上刻字的人一同在朝為官?就算你張泊簡張大人兩袖清風不在意這些,朝中的那些翰林們哪個能不在乎?」
「張大人,你就算不替自己考慮,也要替皇上考慮。這些官員也是皇帝的臉面,以後日日有個受了黥刑的罪臣整日在陛下眼前晃,你說陛下煩不煩心?百姓們看了,豈不是覺得我們大梁無可用之才?」
祝卿說的每一句話都很對,張泊簡的目光看向了天邊遼遠的星辰。
宋也川。
哪怕如他一般埋首黃卷之間的儒臣,都聽過宋也川的故事。
他隨眾人一起隔岸觀火,看著那個京畿最明亮的星星驟然沉落,看著他囚衣加身流放三千里。也看著他因委身於公主而背負罵名。
張泊簡曾以為自己看走了眼,這個驚才少年也不過是汲汲於富貴的袞袞諸公之一。
直到孟宴禮將他默寫好的《遐地說》送到他的面前。
這是一份手書,而張泊簡記得,東廠的人廢去了他的右手。
孟宴禮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低聲說:「這是他用左手寫的。」
起初張泊簡是並不相信的,直到他在字里行間的筆畫之中,辨別出了左右手細微的不同。震驚之餘,他亦被深深的觸動。
這是一種怎樣的意志與決心,讓宋也川沉默地從泥淖之中站起身來。
他安靜地替翰林院修書,不僅僅是《遐地說》,凡他讀過的書,宋也川都一一重新默寫,不確定的地方會細心用小楷標註。這些毀於大火之中的殘卷在宋也川的筆下重新復原,而那個青年卻成了心甘情願遺忘在青史之後的人。
如果沒有過去的那一切,張泊簡相信,宋也川會成為大梁最耀眼的一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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