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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0:36:50 作者: 步月歸
溫昭明想得並沒有宋也川多,她每日裡聽宋也川沉靜地背書,覺得很安逸。聽慣了太學裡呶呶不休的白鬍子老頭們大放厥詞,安靜謙遜又博聞強識的宋也川,常常能讓她聯想到眼眸清潤的小鹿,赤誠又乾淨。
她知道他的倔強執拗,故而在他講到一半的時候,她有時閉目假寐。以為他會藉機躲懶,沒想到他渾然無覺般依然會繼續地講下去,他的聲音像是沉靜流淌的溪流,讓她閉著眼睛竟真的睡去。每次醒來時,都能看到他抱膝看向窗外,那雙霧靄空濛的眼睛裡涌動著她看不懂的情緒。他每日吃得極少,略動幾箸便停了,她以為他是擔心在自己面前失儀,於是讓他自己找地方獨自用飯,但宋也川依然吃得很少。
他沒有求生的本能,也不會求死。這副如霜如雪的身軀之中,是千瘡百孔的魂魄。她只能讓他活著,卻不能徹底讓他重獲解脫,也無法讓他的靈魂重新振作起來。
十一月二十,二人平靜的日子終於被打破,馬車駛入了潯州界內。這裡是宋也川流放的終點,也是宜陽公主封邑最西側的邊陲小城。流放在這裡的人,大多是從事徭役、修築防禦工事或者開墾荒林。一旦被流放到這裡,除非有皇上的恩旨,又或是大赦天下,不然一生都不能踏出潯州城半步。
馬車停在城門外,公主要前往更南邊的封邑。她懸腕提筆,在宣紙上寫了一行字:「這是我府邸的地址,有事可以給我寫信。」接著,她對著宋也川伸出手:「我也兌現我的承諾,你的書我會替你保管,等你親自取回。」
宋也川緩緩將懷中的黃卷放在了溫昭明面前的桌案上,又把公主寫的字條收入袖中。
「多謝殿下。」
溫昭明的身子倚在迎枕上,她的眼珠靈動而嬌柔,她拿起了那本書,又抬起頭看向他:「過得開心點。」她說了一句宋也川沒有想到的話。
這句話蒼白無用,但溫昭明很想說。
宋也川抬起頭,宜陽公主的目光正落在他臉上,他立刻垂下眼帘。只是方才倉促一瞥之間,他已經把公主美麗姣好的容顏記在了心裡。他輕輕點頭:「是。」
下了馬車,宋也川沉默地向前走去。他知道公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可他不能回頭去看。
公主府中那個慣愛穿黑衣短打的中年侍衛和他一起走到了城門口。這一段時間來,宋也川已經記住了他的名字。他叫霍逐風,是公主近侍。平日裡少言寡語,但非常踏實可靠。
霍逐風濃眉鳳目,皮膚黝黑,眼中暗藏精光,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人。他和宋也川一道走到城門邊,亮出公主府的令牌。城守立刻對著他抱拳,霍逐風對著那伍長耳語幾聲,那人若有所思的探究目光便向宋也川飄來。
等霍逐風走了,伍長闊步上前,先是對他上下打量一番,從施施然說:「來人,把那個叫宋也川的,帶去城中的書堂。」
在宋也川的印象里,潯州是流放的偏遠蠻荒之地,這裡的居民絕大多數都是罪犯,怎麼會有書堂?
那個伍長看出了宋也川眼中一閃而過的遲疑,立刻仰起頭,把胸膛高高的挺起,頗有幾分洋洋得意地說:「潯州是宜陽公主殿下的封邑之一,三年前公主曾下旨意,封邑之內以州府為單位,設立書堂,在城中居民之中選取才德兼備之人做師者,哪怕是罪臣之子也可以在此讀書。甚至,書院還歡迎女學生一同讀書。公主殿下說,願潯州城可以廣納寒門之子,讓他們立德正身,堂堂正正做人。」
三年前,藏山精舍中,宋也川曾對前來躲雨溫昭明說過同樣的話。
如今,藏山精舍已經毀於一旦,年少狂妄的許諾早已隨著他的傲骨一起被廷杖打斷,宋也川以為藏山精舍的魂也隨著頹圮的牆垣徹底煙消雲散。但在這個遠離常州千萬里外的邊陲小城,有人繼承了他昔年的夙願。
她是溫昭明,是大梁舉國之珠,是盼睞傾城的宜陽公主,她靡麗璀璨,風華萬千。但在潯州,人們口口傳頌的並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純心。或許他們從來都沒有機會見到公主的真容,或許公主並不知道有他們的存在。儘管如此,哪怕是這樣一個守城的小卒,都真心實意地愛戴她。
堂堂正正做人。
今生今世,他還能有這樣的機會嗎?
宋也川不知道那些罪犯們聽到這句話是什麼心情,袖中的手微微發抖,他此刻眼尾微紅,心緒難平,只欲痛哭一場。
他袖中藏著公主親筆寫的字條,上面似乎還帶著她指間殘餘的溫度。宋也川過目不忘,也自知自己不會寫信給她,更知道若是被發現,會惹來無窮後患。可這張用梅花小楷寫就的手書,他捨不得扔。
第8章
潯州城比宋也川想像的要繁華,至少走進城中時,他覺得像是來到了京郊附近的小鎮一般。城中也有茶樓、酒館各式作坊甚至當鋪。領宋也川入成的伍長說:「這裡面有不少人都是流放期滿後,從賤籍重回良籍的,他們對這裡已經產生了感情,便在城中定居了。大部分罪犯都在城外的荒地上勞作,入夜之後才回,而在城中你能碰到的絕大部分都是良籍。」
街道自東向西延伸開來,趕著毛驢、騾子拉貨的貨郎與挑著扁擔販賣貨物的小商販絡繹不絕,遠離了政治漩渦,沒有人能夠把手伸向這處素來貧瘠的城市,這裡竟然比土地兼併嚴重的江南某地,過得還要好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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