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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10:03:01 作者: 七小皇叔
那遊魂木著臉,眼珠子同嵌上的兩顆玻璃球,被砂紙磨了光澤,懵懂而渾濁。
阿音打了個激靈。
仿佛自夢境中醒來,頭一回發覺泰山府與人間的不同。
人群中有個三十幾歲的婦人,灰撲撲的藍襖子半白的短髮,行動比旁人慢些。剛邁上橋便被鬼吏叫住,上前問了幾句,不多時跑來一個十三四的小丫頭,拉著她往回走。
阿音被這情境迷了魂,問塗老么:「這是什麼?」
塗老么也不明白,卻仍舊是方才那把嗓子將話遞過來,說:「她的魂少了約莫一錢,過不了奈何橋,待領去補齊了,方能投胎。」
「一錢?」阿音回頭,霧越發大了,似自海面偷來的,阿音一面用絹子擦拭手心兒,一面撥開霧面走過去,卻見著了一個坐在岸邊的姑娘。
說是姑娘,又不像是。她穿著天青色的衣裳,層層疊疊的裙擺垂到水裡,水面似被攪動的瓊漿,而她的衣裙是壺口傾瀉而出的玉露。阿音瞧著她衣服的料子,似紗不是紗,似布不是布,就那樣軟綿綿地簇擁著她的身體。阿音用了簇擁這一個形容詞,實在是因她好看極了,眼角一顆淚痣,向下散著愁。
罩在霧氣里,連愁緒也模糊得如淡筆描出來的。
那姑娘微微偏頭,看著她,水下波光一動,竟露出一條半個身子長的魚尾,白瑩瑩的鱗片上泛著青光,上好的青花瓷似的。
魚尾掃出水面,又沉下去,帶得她腰肢緩緩動起來,動得閒適又舒展。
「是你?」魚尾姑娘仔仔細細瞧一眼阿音,不知想起了什麼。
阿音沒聽清,先緊著方才的疑惑,問她:「短了一錢,是什麼意思?」
那姑娘淡淡笑了笑,道:「人之三魂七魄,共重四錢二厘,方才那位婦人不知什麼緣故,沒了爽靈一魂,並愛、惡、欲三魄,因此短了約莫一錢。」
阿音眨眼,這倒是稀奇了:「如此說來,這奈何橋,竟是一桿秤?」
姑娘垂下臉,望著霧氣瀰漫的水面:「稱過往,量情仇,不就是一桿秤麼?」
她的愁緒又上來了,同那籠罩全身的霧一般縹緲,阿音不由自主走上前去,到她身邊坐下,問她:「你是誰?」
泰山府里竟有這等人物,卻從未聽阿羅提起過。
裙擺擁著魚尾搖了三下,姑娘才道:「我叫阿姜。」
阿姜,阿姜,阿音的眉尖輕輕堆,卻聽身後的塗老么將她袖子扯過去,悄聲道:「孟婆。」
孟婆?阿音瞪大眼,難以置信地對上塗老么的眼神。
塗老么眼睛太小,又隔著霧,眼神輕易對不上,阿音逐了一會子便放棄了,掐一把塗老么的大腿,否認道:「放屁。阿羅同我說過,孟婆是個老婆子,我在奈何橋邊哭的時候,還是那婆子……」
「那婆子……」她咬著手背,猶猶豫豫地將阿姜納入餘光里。
阿姜在餘光里笑得恬淡:「是我。」
阿音糊塗了,卻聽阿姜道:「方才你說,阿羅。你同她……」
她意味深長地住了嘴,又在阿音略咬了咬嘴角的動作里笑起來。
操,阿音心裡罵了句髒話。
阿羅只說自個兒不辨美醜,瞧這架勢,怕不是長幼認知也成問題。
阿姜蕙質蘭心,搖頭道:「孟婆確然是婆子,我是孟婆,孟婆卻並非是我。」
「孟婆乃生死司黃泉畔清前塵的鬼吏,不過一差使罷了,尋有因緣執念的生魂當差,每日子時化作婆子模樣值守,遞湯送魂。」
「既如此,為何喚作孟婆,又為何要化作婆子模樣?」
「因著頭一任孟婆是個婆子,姓孟。又或許,婆子的湯更易入口,話更易入耳。」阿姜道。
阿音頷首,大差不差的是明白了些,又問:「那你這魚尾是什麼緣故?你不是人?」
阿姜搖頭:「我原本是。」
「只是既做了孟婆,便同尋常生魂不同,因要留在地府許久;與尋常鬼差也不同,因終歸是要投胎。令蘅大人便賜了這魚尾,入夜歇在水裡,白日成人形,待湯送盡了,方自黃泉里出來,去魚尾復人身,再入輪迴。」
倒是有些意思,阿音探頭又打量她的尾巴一回,問她:「那你這差事,做多久了?」
阿姜仰頭想了想:「自秦至如今,好些年了。」
阿音捂著胸口受了好大一回驚,足足兩千餘年,就只一句「好些」?
她手掌撐在地上,打量阿姜的神色仿佛在打量一個地底下刨出來的粽子。
卻是塗老么忍不住插了話:「那你咋來的?誰喊你來的?咋不跑呢?」
阿姜將眼神移過來,輕飄飄清淡淡地看一眼塗老么,含笑點了點頭算打過招呼,再轉過去望著遠處的天光。天色暗下去,像永遠沒有盡頭,霧面亦漸漸消散,原來泰山府沒有星辰,卻將璀璨的星河融入黃泉中,在流光溢彩的水面上搖搖晃晃。
黑暗總能滋生秘密,也最易泄露秘密,因為漫漫無邊的黑暗中,秘密是光,要栽種在人的心裡,也要含在孤獨的話里。
阿姜說:「你們應當聽說過我的故事。」
「說來也巧,我亦姓孟,名仲姿,小字阿姜。」
孟姜女?阿音抬手抵住下巴。
塗老么不大確定,小聲問:「是不哭長城那個?」
阿姜輕輕笑了,眼角仍舊向下,哀戚卻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