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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51:54 作者: priest
    謝一:「知道。」

    大夫繃著臉:「從樓梯上翻下來的吧?你這是運氣好,知道不?我跟你說,我見過有一個四十多歲男的,從樓梯上翻下來,脊椎摔壞了,高位截癱,動也動不了,還大小便失禁。一個小姑娘也是,跟人鬧著玩,樓梯上滾下來,植物人了,現在還在我們這躺著呢,看著就作孽。還有一個,跟你差不多的年紀,滾下來的時候碰著後腦勺了,都沒用往我們這送,直接見馬克思去了……」

    謝一滿臉黑線,也不知道是誰比較烏鴉嘴,一眼看見大夫大有把這個話題發展成一次科普講座的架勢,趕緊攔住他:「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大夫,太麻煩您了,真是,我這不是還挺好的麼,全胳膊全腿的……」

    大夫用鄙視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喲,你這叫挺好的呀?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還有嚴重貧血,」他指了指謝一皮包骨似的手腕,「典型的亞健康人種,小伙子,不是我說你,瞅瞅你這胳膊瘦得,都差不多該『瘦』終正寢了。」

    謝一心說,這什麼大夫啊,真缺德。

    醫生帶有qiáng烈人身攻擊和詛咒興致的教育又持續了幾分鐘,這才大赦天下:「行了,你歇著吧,大毛病沒有,左手脫臼了,關節已經推回去了,應該沒什麼事了,自己注意點,疼得話說,沒準哪骨頭裂了折了的沒檢查出來呢。」

    聽那音兒,好像十分盼著謝一身上的骨頭出點問題似的。

    大夫用言語發泄完他的冷bào力,慡歪歪地出去了,謝一一口氣將松未松,一回頭,就看見蔣泠溪五官扭曲的臉,忍不住倒抽了口氣,硬擠出一個笑容來:「泠泠。」

    蔣泠溪冷笑。

    謝一嘆了口氣,從善如流地轉過頭去,對Jason說:「老闆,我想請假。」

    還不等Jason回答,他們家一把手蔣泠溪就發話了:「勒令你從明天開始,把幾年的年休假都補上,兩個月,不休完禁止你回來上班。」

    Jason聳聳肩,表示自己沒有話語權,一臉妻奴樣。

    謝一翻了個白眼:「都是些小毛病,也不好治,也不要命,休息兩天當給我放個大禮拜得了,兩個月你讓我gān嘛去?再說不工作你養著我呀?」

    蔣泠溪說:「沒事,Jason養著你,就當人才投資,給你帶薪放假。」

    謝一又說:「我那裡還有個case要處理的。」

    蔣泠溪說:「我給你搞定。」

    「那還有……」

    「還有什麼?」蔣泠溪皮笑ròu不笑地看著他。

    謝一想了想,理智地把話咽回去了,抿抿嘴唇:「沒了。」

    沉默了一會,Jason低低地說:「You told me you were ok.(你告訴我你沒事)」

    「對不起,我以為……」

    Jason 嘆了口氣,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下去了,回頭拍拍蔣泠溪的肩膀,對她說:「I』ll talk to the doc.(我去和醫生談談)」

    他轉身出去,病房裡只剩下蔣泠溪和謝一,蔣泠溪沉默了一會,忽然收起了臉上那副怪讓人起jī皮疙瘩的yīn森森的笑容,問謝一:「你缺錢?」

    謝一眨眨眼睛,沒能領會她的jīng神。蔣泠溪靠在椅子背上,一雙眼睛背著光看著他,目光很深很深:「你有房有車沒貸款,現在什麼都不缺,那這麼拼命又為了什麼?」

    謝一一愣,蔣泠溪卻不給他思考的機會一樣,自顧自地往下說:「自我實現?自我實現用得著這麼拼命麼?你想實現的又是什麼?」

    還真沒什麼目標……

    蔣泠溪一針見血:「你在害怕。」她說,然後站起來走出去,「你心裡有種讓自己很害怕的東西,你弄不清自己想要什麼,這兩個月的時間,你不如去好好想一想。」

    謝一有時候覺得,蔣泠溪和Jason 真是絕配,如果不是Jason那麼一個坦率到有點呆的人,誰能受得了這麼一個聰明到近乎尖銳,把每個人的心都看在眼裡的女人?

    謝一確實運氣比較好,除了一點皮外傷和脫臼的手腕之外,就沒有什麼別的重大傷亡了,在醫院吊了點葡萄糖,就被踢了出來。

    不讓他工作,也沒什麼別的地方好去,就一天到晚宅在家裡,沒事放放片子,想著蔣泠溪問他的問題。手機摔壞了他也沒想再買一個,反正家裡有固定電話,公司要真有十萬火急的事qíng的話,他們都知道在怎麼聯繫他,至於王樹民……

    謝一想,冷靜幾天就冷靜幾天吧。

    有人說思考,要在夜深人靜時分,萬籟俱寂了,沒有多餘的視覺和聽覺打擾,自己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那,很容易理順前因後果。謝一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是知道那個答案的,可是呼之yù出,卻死活出不來。

    直到他接到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來的電話。

    對方說:「您好,是謝一謝先生嗎?」

    「嗯……是,請問哪位。」

    「哦,請問謝先生和謝守拙是父子關係嗎?」

    謝一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一炸,那個多年以來被他刻意淡忘的名字,就這麼被陌生人輕描淡寫的念出來的時候,所有關乎他的晦暗的、冰冷的記憶,就像掙脫了封印的cháo水一樣,鋪面地呼嘯而來,他一時間忘記了言語。

    對方等了片刻,沒有等到他的回話,於是耐著xing子自顧自地說:「謝先生,您的父親謝守拙先生下個禮拜刑滿釋放,請問您對他有安排麼?」

    刑滿……釋放?

    謝一皺皺眉,那個男人已經失去蹤跡很多年了,連賈桂芳都說不好他到底在什麼地方,又去gān了什麼,原來是被抓起來了,他沒有問謝守拙犯了什麼罪,被判了多少年,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是稍微詢問了一下監獄的地理位置、出獄時間以及相關需要的手續。

    和他血脈相連的那個人還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他不知道,也沒有那個人的消息,謝一有些茫然地坐下來,心裡突然亂糟糟的。他想起那個炎熱的夏天,想起那年離家時簡單的行囊,想起拳頭打在謝守拙臉上的聲音。

    也許真的像蔣泠溪說的一樣,這是上天給他一個回到那個年代、找回那年夏天裡心思純淨的少年的機會。

    找到自己心裡埋得最深的東西的機會。

    第四十章 狗血

    也許想過千萬種再次遇見謝守拙的方式----裝作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抑或再次上去,給他一個耳刮子,可是謝一從來未曾想過,這會是在這樣一種qíng況下。

    他身後的門被推開,那個男人被帶出來,眼神有些躲閃,小心翼翼地看人,看一眼,然後立刻受驚一樣地移開目光。

    謝一呆住了。

    他幾乎認不出這個男人來了----謝守拙在他的印象里,即使是最不堪的那段日子,依然算得上是高大英俊的,縱然滿腹的敗絮,也算得上金玉其表,五官像是被什麼人jīng雕細琢過,眼珠一轉就好像是一周的風華,浮光掠影,當他用那樣的目光看著別人的時候,就好像全天下都不在他眼裡,只為那一人深qíng一樣。

    那個男人,即使他真是個人渣,也有讓人怦然心動的魅力。

    可是眼前這個畏畏縮縮的小老頭,兩鬢斑白,眼角和額頭被褶皺爬滿了,混合著那些年代久遠的醜陋扭曲的傷疤,皮膚灰huáng,眼珠渾濁。短短的板寸頭,扎在他的頭上,肩膀垮下去,背弓得像個問好一樣,好像有什麼東西壓在他身上一樣,表qíng凝滯著說不住的呆滯……和茫然。

    像是時光突然間抽光了他所有的生命力,讓這男人以ròu眼可見的速度,就這麼衰朽了下去。

    謝一發現,自己給他帶來的衣服大了好大一圈。

    謝守拙的雙手即使自由了,也qíng不自禁地相互扭在一起,很緊張地偷偷打量了謝一一眼,而當他意識到眼前這個穿著考究,呆呆地看著他的年輕男人是誰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來,盯著謝一,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表qíng。

    十幾年jiāo錯而過,父與子,誰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qíng和心qíng面對對方。

    huáng采香泉下有知,看見這一幕,不知道是要哭還是要笑。

    半天,謝一才勉qiáng著自己找回神智,把帶來的衣服jiāo給謝守拙,淡淡地說:「把衣服換下來,我們走吧。」

    謝守拙遲疑地接過來,小聲地問:「走?去哪裡?」

    「回我媽那。」謝一覺得自己說出的這句話有些讓人啼笑皆非地感覺,原來那承載著少年時候十八年記憶的家,現在變成了「我媽那」這麼一個曖昧不明的稱呼。即使是王大栓病了,他過來照顧的時候,住的也是王樹民家,樓上樓下,他從沒有想過要再回去看看,那地方就像是個困擾了他很長時間的夢魘。

    兩個人誰也沒找到話題,謝守拙剛剛接觸到外面的陽光的時候,腳步qíng不自禁地頓了一下,他抬起頭來,眯起眼睛看著被白雲層層掩映起來的天光,聽著耳畔雖然稀薄,但是自由自在的人聲,深深地吸了口氣。

    謝一掃了他一眼,把車門打開,對謝守拙點點頭:「上車吧?」

    謝守拙好像遲疑了一下,低低地問:「你的車?」他說話的聲音仍然很小,像是個被nüè待過的孩子,怯怯的,不大敢抬頭,不大敢和人眼神相對,伸手好像想要摸一摸黑色的車門,又小心翼翼地把變形的手指收了回去,在身上擦了兩把。

    「嗯,上來吧。」謝一直接開車從上海過來的,一路開了將近十個小時,有些疲憊。

    謝守拙轉過臉來看著這個已經沒有半分小時候樣子的兒子----衣著熨帖考究,帶著某種好像jīng英人士的氣息,舉手投足間有種qiáng大的氣場,讓人不由自主地聽從他的安排,言語不多,表qíng平靜……

    他眼神閃了閃,默不作聲地爬到了車子的后座上,有些拘謹地坐下來,無法形容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qíng……沒有人能形容那種心qíng。

    謝一發動了車子,平平穩穩地開了出去,誰也不言語。

    很久很久,謝守拙才好像鼓起了什麼勇氣一樣地開口問:「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謝一從後視鏡里掃了他一眼,神色平靜,看不出那雙深深的目光里潛藏著什麼樣的qíng緒,只是這一眼,就把謝守拙掃得再一次不安起來,他低下頭,雙手再次攏在一起,手腕相互靠著,就像是那裡還有一把手銬一樣。

    半晌,謝一才輕輕地應了一聲:「嗯,還行。」

    「……在市里?」

    「在外地。」

    謝守拙張張嘴,還想問什麼,卻又低下頭,訥訥地不言語了。

    謝一嘴角勾了勾,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剛剛有那麼一瞬間,心裡是湧上了巨大的期盼的,期盼著這個男人能像普通的父母一樣,閒散但是關心地多追問他幾句,在外地是在哪裡呀?做的什麼工作呀?工作順不順利啊?有沒有談朋友有沒有成家呀?一個人苦不苦,累不累……

    他眯眯眼睛,專心開車,條條大路,他從未得到過那些他應得的。

    宗教人士說,神從不附加給我們超出我們承受能力的考驗,可是謝一心裡那無比酸澀、酸澀得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腐蝕光的感受說,神對他的期望值太高了,對當年那個甚至未曾成年、長得竹竿一樣,連話都不習慣大聲說的男孩,期望值太高了。

    他們這廂糾結,這時候,王家的動靜不能說不小,賈桂芳的表qíng猙獰得活像剛從聊齋里客串出來,目光充血,死死地盯著離家很久了沒有回來過的王樹民,還有兒子身邊……那個帶著幾分妖氣勁,眼珠一轉,比女人還勾人的年輕男人。

    男人眼力見兒不是白長的,一見這陣勢,就趨利避害地往王樹民身後縮,藏起半個身子,塗著五顏六色的指甲油的手指輕飄飄地搭在王樹民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看著面前這戰鬥力驚人的老太太。

    王樹民被他抓著的地方不易察覺地僵硬了一下,不過還是一臉大義凜然狀站在那,跟他老媽頂牛一樣地對峙著。

    賈桂芳伸出手來,指著王樹民身後花花綠綠的男人,手指、聲音乃至全身都在哆嗦:「你、你說,他是誰?你說他是誰?」

    王樹民的在軍隊多年打造出來的鐵血本xing終於冒出了頭,他一動不動,語氣平穩地對賈桂芳說:「媽,我剛才說得很明白了,我喜歡男人。」

    賈桂芳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眼睛瞪出眼眶去一樣,看著對面這對「狗男男」的目光跟看階級敵人似的,大有要撲上來抽他們的筋喝他們的血的架勢。王樹民嘆了口氣,輕輕地說:「媽,你聽我跟你說……」

    賈桂芳緩緩地把手指調整了一下位置,指著門口說:「你給我滾。」

    「媽……」

    「滾!滾,都給我滾!你給我滾遠遠的!老娘不認識你!沒你這個兒子!我打死你,打死你我自己上警察局自首給你償命!」賈桂芳發起飆來,手裡有什麼就往王樹民身上扔什麼,沙發上的雜誌,織了一半的毛衣,電視遙控器……最後還有菸灰缸。

    前幾樣王樹民把胳膊橫在腦袋前遮著,最後這個山呼海嘯地過來,他也傻了,下意識地就往旁邊躲了開去,菸灰缸「嘭」一下砸在地上,王樹民動作極小地撇撇嘴:「媽,你真要打死我呀?」

    這時門開了,王大栓拄著拐走進來,一看見王樹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樂了:「我兒子回來了。」他咧開大嘴沒心沒肺地笑了笑,隨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氣氛的不大對頭,有點困惑地看看賈桂芳又看看王樹民,還有橫屍在他腳底下的菸灰缸,抓抓頭,「老太婆,你又發什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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