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頁
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落雁城。」牧曠達答道,「距當年之事,可有好些時候了,費我好一番工夫,遍訪上京、中京等地,及至到了落雁城,才找著他。」
這時候蔡閆面臨著一個極其艱難的抉擇----是徹底矢口否認呢,還是gān脆就認下來?短短瞬間,蔡閆做了決定,假裝恍然大悟,說:「這不就是當年在上京的……」
「你是誰?」錢七懵懵懂懂地說。
「這位是從前潯陽,」昌流君起身,走到牧曠達身後跪坐下,說,「段家巷外賣餛飩的老人家,牧相得知殿下小時最愛吃他的餛飩,是以特地將他找了來。」
蔡閆回頭看郎俊俠,笑了笑,點頭道:「確實,確實如此。」
「方才這碗餛飩,就是這位老人家做的reads;阿芫皇后。」牧曠達笑著說,「殿下還記得他的名字麼?」
瞬間席中寂靜無聲,蔡閆只得尷尬笑笑,說:「當年遍地戰亂,幾經輾轉,已漸漸地記不清了。」
郎俊俠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我是七公吶。」錢七顫巍巍地說,「你錢七公,段嶺,你還記得我麼?」
錢七伸手來握蔡閆的手,蔡閆卻充滿了不安與恐懼,勉qiáng笑笑:「七公,好久不見您了。」
所有人俱沉默地看著這一幕。
「你知道那夜你走後,發生了什麼事麼?」錢七說。
「離開以後,我就沒有再回去了。」蔡閆嘆道,「後頭段家怎麼樣了?」
「就在你走的那天晚上,被一把火燒了吶。」錢七說,「段家上上下下,全都被殺得gāngān淨淨。」
段嶺:「……」
蔡閆:「……」
蔡閆完全不敢多問,只恐怕說多錯多,但錢七不住嘆息,蔡閆只得接話道:「誰?」
「我不知道。」錢七說,「他們都說你是大官兒的孩子,跟你爹去過好日子了。也有人說你爹氣不過段家nüè打你,方下此狠手。段家四十七口人,便一同葬身火海中。」
「為什麼?」段嶺突然開口道。
錢七聽見了段嶺的聲音,但段嶺早已變聲,不再是從前孩童時清亮的嗓音。段嶺問的是錢七,目光卻停駐在郎俊俠的臉上。在場的所有人里,只有段嶺與郎俊俠知道,殺了段家全家的人是誰。
除了郎俊俠,再沒有別的人了,他還記得在那個雪夜之中,感覺到郎俊俠身上衣服被烘得十分gān慡,以及帶著焦味的氣息。
「殿下回朝前姓段嗎?」段嶺突然問道。
「我娘姓段。」蔡閆朝眾人說,「當年在北方與我爹一別,回到潯陽,生下了我。再後來,烏洛侯穆過來接我,才將我帶回上京,與我爹見面。」
眾人紛紛點頭,蔡閆又說:「七公這一路上辛苦了,馮鐸,你須得給七公好生安排。」
馮鐸會意,要將錢七帶下去,錢七卻說:「段嶺,你還記得那年你爬牆出來,摔折了腿,是七公給你接上的不?」
「記得。」蔡閆拉著錢七的手說,「後來還在chuáng上躺了好些天。」
「段家不給你診治,也沒有藥。」錢七說,「你就被關在柴房裡頭,都以為你挺不過來了。得虧後來,王家那名喚王小的孩子,便買了燒餅,從柴房外頭偷偷遞進去給你,還是你命大,沒落下什麼病根兒……」
「是啊。」蔡閆不禁唏噓道。
「造孽吶,造孽。」錢七說,「段家也是造了孽,這麼待你一個孩兒,你娘懷著你時,也常讓丫鬟來買老頭子的餛飩吃……」
「殿下累了。」馮鐸越聽越覺不妥,生怕蔡閆再被套出什麼話來,忙道,「今夜先這樣吧,待殿下收拾心qíng,再慢慢地敘舊。」
「孤先回宮去了。」蔡閆說,「眾卿請便。」
說畢蔡閆逕自起身,也不多說,只是朝眾人點了點頭,馮鐸便與郎俊俠護送蔡閆回去。案上還有大半碗未吃完的餛飩,已經涼了。
段嶺與牧磬起身,離席,牧曠達只是看了一眼,並未多問,想必二人獨自去喝酒了,武獨側頭看了眼reads;庶嫁。
「把園子關起來。」牧曠達說,「眾位大人,本相還有事相商,武獨,你留下。」
武獨正要跟著段嶺離開,聞言只得再次坐下。
「武獨,其中之事,你是知qíng人,你把過程說一說吧。」牧曠達嘆了口氣,說道,「也好給諸位大人一個jiāo代,當年太子歸朝之時,最後是你敲定他的身份,如今發現有蹊蹺,解鈴總該系鈴人才是。」
武獨眉頭微蹙,尋思良久,知道牧曠達不打算自己開口,簡直是狡猾至極。
「丞相。」蘇閥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牧曠達沒有說話,這場討論在數年前太子歸朝之時,便已發生過。如今依舊是當年的這些人,只是李衍秋早已不在。
「當年烏洛侯穆帶著太子歸來。」蘇閥說,「出生紙有,玉璜有,上京的證據亦有,按理說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定案之後,便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
「此言是陛下所定。」牧曠達說,「意在根去朝野口舌之非,可本相現在竟是漸漸覺得,此事仍有內qíng。陛下已去,這些年來,我卻始終心中存疑,各位也看見了方才的一幕。此處更有韓將軍、姚侯在,蘇大人若固執己見,認為證據已確鑿,倒也無妨,認為本相是無事生非的,這便請吧。」
牧曠達這麼一說,眾人反倒都無法反駁了。
韓濱說:「不妨先聽聽武獨所言。」
「武獨,你說吧。」謝宥說,「當年篤定太子身份的是你,如今要翻案的也是你,你知不知道此罪該當如何論處?」
武獨沉吟片刻,答道:「當年除烏洛侯穆之外,我是唯一一個見過『太子』的人,後來想起,竟是覺得其中有蹊蹺。但在今夜之前,牧相不曾吩咐過我半句話。」
武獨抬眼瞥向牧曠達,今夜的驟然翻案,牧曠達沒有與他商量過。這也是牧曠達的老辣之處,想必正是為了營造這效果,本來事實如此,若先行串供,把話說得太圓了,反倒讓人覺得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且先不說十年前,奉趙奎命令刺殺太子之事。」武獨又說,「先從去年深秋,我與王山前往上梓說起……」
段嶺與牧磬來到費宏德所住的偏院內,見費宏德獨自一人,正在院中賞月吃中秋的節飯。先前已介紹過費宏德,但當著牧曠達的面,段嶺也不便說太多,現在告知牧磬,說:「這位是長聘先生的師叔。」
牧磬便執小輩禮,朝費宏德問好。費宏德只是微笑道:「你長得與你娘有點兒像。」
「您見過我娘?」牧磬好奇道。
「那年來往西川。」費宏德說,「有過一面之緣,來,喝酒。你倆有心了。」
段嶺坐了下來,尋思那邊園裡多半正在密謀了,便朝費宏德眼神示意。費宏德點頭,給牧磬斟酒,牧磬便喝了。
「費先生在江州住得可習慣?」牧磬問。
「秋來天寒,略有濕意。」費宏德答道,「除卻有時腿腳不便外,別的倒是都好。」
段嶺佯裝想起一事,說:「正有驅寒的藥物,待我去為費先生取了來。」
費宏德點頭,與牧磬對酒閒聊,段嶺則成功地抽身而退,離開偏院,繞過府內迴廊,朝東邊的書閣去。
☆、第214章 質疑
今夜牧府守衛森嚴,卻全都集中在擺宴的花園裡,東邊長廊中連個家丁也沒有。 風過長廊,風鈴便響起叮叮噹噹的輕微聲音,桂花香氣傳來,恍若隔世。
段嶺已無暇欣賞美景,沿著長廊匆匆而過,轉過拐角時,險些撞上一人,發現居然是郎俊俠!
兩人碰了個正著,郎俊俠未換衣服,顯然是與蔡閆離開後,又匆匆趕回。段嶺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如果這時郎俊俠出手殺自己,一切就都付諸東流。
「你在這裡做什麼?」郎俊俠問。
「找東西。」段嶺答道。
郎俊俠並未完全知道他的計劃,沉默看著段嶺。
段嶺反問道:「你怎麼又回來了?」
郎俊俠答道:「蔡閆意識到露餡了,在馬車上與馮鐸商議後,派我過來,設法竊聽他們走後,牧相與其餘人的談話。武獨還在花園裡?」
「嗯。」段嶺沉默片刻,意識到這是個假傳消息的好機會,遂道:「待會兒我教你回去怎麼與他說。」
「嗯。」郎俊俠眼裡帶著笑意,打量段嶺。
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段嶺想起錢七,想起那個風雪夜,想起那碗餛飩,想起後來段家死去的那些人……
「你為什麼殺了段家滿門?」段嶺問。
「我沒有殺段家滿門,你不是還活著嗎?你恨他們嗎?」郎俊俠不僅沒有回答段嶺的問題,反而認認真真地問道。
「你……」
也許換個人問,段嶺也一樣會認真地告訴他,但只有郎俊俠問時,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知道你不會恨他們。」郎俊俠說,「你向來就是這樣,連我也能原諒,你不會恨別的人的。」
「我可還沒原諒你呢。」段嶺答道。
郎俊俠靜靜地看著段嶺。
「你不原諒我,正證明了你會一直記得我。」郎俊俠說,「這也是好的。」
段嶺答道:「算了,我什麼都是你教的,說不過你。」
那一刻,段嶺心中湧起突如其來的傷心,他是真的希望郎俊俠能陪著自己。他對他沒有像對武獨一樣充滿渴望的愛與熾烈的迷戀,卻有種異於尋常的仰慕。曾經他只要看到郎俊俠,便會覺得安心,不再孤獨。
但那些信任已煙消雲散,且永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直到此刻,段嶺才逐漸發現,有些東西,仿佛與生俱來,乃是一個人的天xing,譬如說他從小就學會了坦然地去接受許多事,但他心裡始終無法去坦然面對的,只有面前的這個人。
「我以為我什麼都沒有教給你。」郎俊俠說,「看上去,你也並未學到我的什麼。」
「你教給我無所謂。」段嶺答道,「什麼都無所謂,愛恨無謂,是非無謂,哪怕是現在,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你心裡,就沒有真正在乎的東西麼?」
郎俊俠說:「你不是要來找東西的嗎?站著說了這麼久,不怕耽誤時間?」
段嶺想起自己的任務,嘆了口氣,說:「你去偷聽你的吧。」
段嶺與郎俊俠擦肩而過,段嶺走向丞相府東邊的書閣,郎俊俠卻側身,跟著段嶺,一路穿過走廊。
「你不去聽聽他們說什麼?」段嶺壓低了聲音,卻不回頭,走在郎俊俠的前面。
「沒有興趣。」郎俊俠答道。
「不要跟著我。」段嶺說。
郎俊俠沒有回答,只是一直跟在段嶺身後,段嶺也不堅持。來到書閣前,底下有一道柵欄鎖著。
「找什麼?」郎俊俠問。
段嶺沒有回答,從柵欄上翻了過去。郎俊俠踩著欄杆,兩步翻上二樓。兩人從書閣上朝西邊望去,只見花園中燈火燦爛,光影jiāo錯,只未聞談笑聲。
「他們還在談。」段嶺說,「我要找幾封信作為證據。」
「最後昌流君帶著錢七,沿落雁城中的一門逃出。」武獨又說,「而我與王山,保護遼帝耶律宗真,沿另一門逃出。昌流君回往江州,王山與布兒赤金拔都在潯水中央歃盟,約定三年之後,再決一勝負。」
花園內,武獨雲淡風輕地講述了如何與段嶺北上,往黑山谷伐木,再遇見長聘,繼而一路找到錢七。只是隱去了段嶺發現錢七的過程,改為四處打聽,從流民口中知道了他的下落。
此事太過令人震驚,乃至眾人久久沒有反應過來。
「那麼你當初,為何又會認錯?」謝宥沉聲道。
「我奉趙奎之命前去刺殺烏洛侯穆,尋找北良王世子下落。」武獨答道,「我在上京名堂中發現了一個小孩,身上帶著烏洛侯穆給他的鮮卑糕點。其時鮮卑早已亡國,只有少數遺民知道這糕點的做法,烏洛侯穆就是其中一個。」
「於是我想當然地以為,那孩子是由他保護著的。」武獨說,「是以出手試探,但烏洛侯穆竟是不顧他的xing命,與我換了一劍。其後我常常想起,對此的解釋只有烏洛侯穆寡qíng薄義,連世子亦可犧牲。但後來想想,又覺不像,此處實在是自相矛盾……」
牧曠達答道:「我也正是因此,才生出證偽的念頭。武獨這話,各位大人,連同逝去的陛下,都已經聽過了許多次。」
當年武獨確實把自己刺殺「太子」的每一個細節都翻來覆去、不厭其煩地說了許多次,眾人都聽得快會背了。
「這樣一來,我們又回到了原先的問題上。」蘇閥說,「這個若是假的,那真正的太子在哪裡?」
沒有人說話,武獨看了一眼姚復。姚復眯起眼,極其輕微地搖頭,示意他什麼都不要說,現在不是最好的時候,不宜再追加任何內容了。
韓濱說:「上京一戰後,城內實在太亂,幾次想救亦有不及,已無法再找他的下落了。」
牧曠達說:「可能只有一個----若能找到真的,烏洛侯穆也不會冒著這天下之大不韙,找個假貨前來冒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