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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鄭彥說:「能看到這點,已是非常不易,其實那次殿試,並無幾個人能有你這般深謀遠慮。」

    「但這絕不僅僅是國土的問題。」段嶺朝費宏德道,「或者說,北方胡虜南侵,只是讓國內問題全面爆發的一個關鍵點。」

    「不錯。」費宏德微笑著說,「大陳建國已有兩百餘年,已到了一個充滿驚險的轉捩點上,哪怕並無上梓之戰、元人南侵等一系列戰爭,也一定會有別的兇險發生。」

    「是的。」段嶺點頭,來鄴城的這些日子裡,他總是會思考,為什么元人、遼人與漢人總是要打仗,若有一天不打仗,能不能變好。漸漸地,他終於明白了李衍秋出的殿試題目。

    事實上他與李衍秋的職責,比歷任帝君都要繁重。

    「大虞建國三百一十七年。」段嶺說,「後毀於匈奴南侵,中原戰火四起,各州割據,開國太|祖一統天下分崩格局,建我大陳。歷朝歷代,有三五百年終者,也有二三十年的短命皇朝,大家嘴上雖說著『千秋萬世』,但各自心知肚明,這天底下,從來就沒有千秋萬世的朝廷。」

    這話實在是大逆不道,但從段嶺口中說出,卻是實qíng,且並無人能責備他。

    「殿下是個明白人。」費宏德笑道。

    「所以。」段嶺說,「我並不知道大陳的病,出在了何處,還請先生教我。」

    費宏德答道:「土地。大陳的問題,歸根結底仍是土地的問題,要讓這個龐大的國家重新恢復生機,再撐個幾十年,解決土地之爭,乃是當務之急。」

    段嶺道:「可我無法改革,如今大陳,是不能隨隨便便動的,一動起來,便會全盤崩潰。」

    費宏德說:「確實,除非將整個國家推翻,從頭來過,否則江南江北的士族,一聽見變法二字,便絕不會善罷甘休。歷朝歷代,凡是罔顧地方意願,決意進行變法的,絕無好結果。」

    段嶺沉默良久,不能進行狂風驟雨般的變法,又想改變這個國家,挽救它免於走向覆滅的命運,要如何是好?

    「我時常在想。」段嶺說,「如今遼國與大陳的衝突,已不如十餘年前激烈,耶律宗真在位之時,至少能確保十年內不開戰。而元人雖說喜好四處擄掠,只要防範得當,終究有一天,戰爭都會結束。」

    「但哪怕不再打仗了,國內仍十分危險。」段嶺看著鄴城的百姓,冬日霧氣氤氳,這座城市經歷了將近半年的休養期,已逐漸恢復生機,道路兩側有商鋪開張,也逐漸形成了集市。

    「對此您有什麼想法呢?」費宏德說,「老夫走過許多地方,也與各國帝君、權臣談過,其實大家對未來,都並無一個確切的辦法。」

    「人生在世,不過是百年。」段嶺笑了笑,說,「能保住自己活著的一百年中不出岔子,便已是不易,身死後的天下該如何,沒有應對之策,倒也尋常。」

    費宏德也笑道:「所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正是如此。」

    段嶺說:「小時候讀《虞史》,見虞帝說,『我要這天下,能有一種自行運轉的方式,就像一輛車,哪怕無人駕馭,也將沿著道路行走』。」

    「李慶成確實是雄才大略者。」費宏德答道,「終大虞一朝帝君之能,無出其右。」

    「但最後他沒有想到。」段嶺說,「國內盛世昇平,到頭來竟是被外族入侵,擾得中原元氣大傷,最終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四分五裂之地。」

    費宏德沒有答話,只是跟隨段嶺,在長街上慢慢地行走。

    「我倒是在想。」段嶺說,「有沒有一種辦法,能讓這個國家的財富、糧食,不那麼依賴於土地?」

    費宏德答道:「這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段嶺說:「土地,僅是溫飽需要,天下耕種者占七成,除了耕地出產糧食外,他們無事可做,且一輩子都被綁在土地上,就要受到士族與地主、豪qiáng的欺凌,被朝廷收稅。」

    「正是。」費宏德說,「但不種地,您要他們怎麼辦?」

    「跟隨牧相學習政事時。」段嶺答道,「綜合曆年收成所得,我發現一個現象,許多時候,糧食都是夠吃的。四成人耕種,便可養活長江南北的大部分人。更多的人沒有土地,或是懶惰,或是想做工,卻無事可做,成為流民。」

    「這是一個方向。」費宏德說,「曾從史書上讀過,大虞盛世之時,工商業發展繁榮,中原江山穩定。但只要有產出,就必定會有消耗,若無消耗,工、商這兩個行業,依舊難以立足。」

    「我們眼下就有好幾位鄰居。」段嶺說,「我覺得不妨試試,不如就以鄴城來試,費先生覺得如何?」

    費宏德笑了起來,答道:「甚好,待我前去起糙提案,屆時供您過目。」

    段嶺說:「一起來吧,若能讓河北郡活過來,再慢慢地推廣到江南,過程必多阻礙,但只要方向對了,應當沒有問題。」

    正好有近兩萬流民湧入了河北,段嶺要在明年一年之內,以河北的資源養活這多出來的兩萬餘人,與原本鄴城、河間兩地的住民,同時發展本地的工商業,儘量在離開之前,將河北郡盤活過來。

    晚飯前,段嶺又去城門看了一趟,流民正在進城,王鉦派人嚴加把守,分別安置在鄴城的舊城廢墟內,並設立了派糧點,與鄴城新城隔著一道城中內河,並派人看管巡邏,以防有不軌之徒在城中四處偷jī摸狗。

    流民身上有不少還是帶著錢的,段嶺便吩咐先以官價抵押,換糧給這些南下的老百姓,收了些鹿茸、人參等物。

    當夜,段嶺便與費宏德開始起糙開chūn的一系列提案。若換個人,這個冬天貓個冬也就過去了,但段嶺不一樣。

    他不得不承認,跟隨牧曠達的那短短一年裡,自己學到了非常多的東西----治理一座城就像冶煉一把劍般,先做什麼,後做什麼,換了別的人來,毫無頭緒。但他段嶺就可以。

    先將預備事宜分發下去,根據土地帳目,實際統計開chūn可耕地面積,預估產量,再以往年畝產劃三六九等田地。鄴城好就好在,耕地俱是官府的,並無士族把持,只因當年遼國打了一場,元人又輪番來襲,地主們都席捲細軟,逃往南方去了。

    要夠吃,還得再開荒,於是要統籌田地,估測產量。除農業外,漁、林、果樹、麻、礦等產業也需非常複雜的統籌。

    費宏德則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開列出各國各地,足可支撐一城基礎的工業,包括加工、釀造、鍛冶、紡織、提煉、手工等等產業,幾乎是包羅萬有,並考慮地形地貌與原材料產地,開列了從高到底的優先順序。

    段嶺看到費宏德的報告時,不由得慶幸自己竟然有這麼一個智囊。費宏德也不貪圖錢財,錢夠用就行,吃也吃不了多少,偶爾與鄭彥小酌兩杯。段嶺甚至不知道怎麼謝他。

    不知不覺,武獨居然已去了十七天,已是臘月了,段嶺開始還在擔心,但中途一名淮yīn軍給鄭彥捎信時,居然捎了一封武獨的家書回來,告知段嶺他正在一路南下,追查刺客的線索,順便辦點事。

    怎麼跑到淮yīn去了?段嶺收到信後,才稍稍安心了些,也許是白虎堂之事未了,需要武獨去辦理。

    信上說,在段嶺生辰的那一天,他一定會及時回來。

    ☆、第175章 否極

    段嶺夜裡看看武獨的信,突然覺得十分寂寞,還好他走得不是太久,未到望眼yù穿之時。

    武獨不在家裡,哪怕再忙,也少了一些東西。最重要的是,隨著時間過去,段嶺有種qiáng烈的不安全感。似乎武獨不在,自己做的許多事都沒人看,沒有多大意義了。

    雖說如此,政事還是得做的。

    到得過生辰前的最後一天,流民已全部安置完畢。費宏德結完最後一個糙案,朝段嶺說:「殿下明日先好好休息。過得幾日,待校尉將軍歸來後,再詳細討論。」

    段嶺說:「我再從頭看一次吧。」

    費宏德說:「明天是您的壽辰,這半年來,您沒有一天是好好休息的,就歇一天吧。」

    段嶺十分意外,費宏德居然記得自己的生辰,他問:「那費先生呢?晚上一起吃飯?」

    「我去找烏洛侯穆吃吃酒reads;只有神知道的世界gs(綜)。」費宏德答道。

    如今府中,也只有費宏德敢和郎俊俠打jiāo道,其他人都是有眼色的,知道武獨不喜被關著的那傢伙,生怕走太近被連累。

    段嶺送走費宏德,呆呆坐了一會兒,連日腦子沒停過,一下子閒下來,反而覺得不安分。

    去看看百姓安頓得如何好了。

    段嶺叫來鄭彥,讓他陪自己去看舊城的qíng況,鄭彥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城中一下熱鬧了不少,也並無自己想像中的混亂。

    「一下多了兩萬人。」段嶺說,「當真熱鬧,只盼不要打起來。」

    「有人接納已是萬幸。」鄭彥說,「還敢做什麼?」

    段嶺答道:「確實,比起以前在落雁城中挨餓受凍,這兒已經好了不少。」

    「你們平日裡聊來聊去。」鄭彥說,「聊出什麼結論來了?怎麼安置這麼多人?」

    「還未完全確定。」段嶺答道,「已有方案了,但須得等武獨回來,才好最終確認。順便把大家都叫上,將提案從頭過一遍。」

    畢竟要推動這麼一個龐大的方案,是要依靠軍隊的力量去執行的,具體能不能做,還是要經過武獨。

    「明天你就十七歲了。」鄭彥說,「想吃什麼?」

    「你怎麼知道?」段嶺有點意外,問,「武獨說的?」

    「嗯。」鄭彥說,「武獨說,如果他白天趕不回來,就讓我給你煮碗面吃。」

    「明天讓郎俊俠也一起出來,吃個飯吧。」段嶺答道。

    鄭彥想了想,點了點頭,那天段嶺見過郎俊俠一面後,還是吩咐人給他換了間房,允許他在太守府附近範圍內活動,甚至可以偶爾上山去。

    「今天呢?要見烏洛侯穆不?」鄭彥問。

    「不了。」段嶺說。

    「替你找費宏德先生?」鄭彥又問。

    「不用。」段嶺回到府內,獨自坐下。

    鄭彥說:「泡溫泉?」

    鄭彥露出壞笑,段嶺雖然知道鄭彥不會對自己做什麼,卻也懶得動,答道:「算了,明天再說,我靜一會兒。」

    鄭彥便關上門,退了出去,站在門外說:「我就在外頭。」

    段嶺「嗯」了聲,獨自坐在空曠安靜的廳堂內,連日來紛繁錯雜的事,一件一件,被逐漸地清出腦子去。

    明天武獨會準時回來嗎?

    段林非常qiáng烈地想念他,上次來信之後,武獨已有足足七天沒有音訊了,他現在在哪裡?如果明天趕回來的話,現在已經快到河北了吧。奔霄腳程很快,只要他想回來,自然是能回來的。

    窗外的天光逐漸暗淡下去,段嶺想了想,終究覺得無事可做,又取出費宏德的陳qíng書。等過完年後,大家都確定下來了,就要把陳qíng書送回朝廷去,讓牧曠達轉而呈jiāo內閣,再經李衍秋之手。

    朝廷批覆後,明年開chūn便可開始執行。

    這夜外頭風雪大作,北風怒號,段嶺聽得不放心,又把人叫來,吩咐去舊城裡看看,免得冷死人。再讓王鉦過來領銀兩,分給守城士兵們買酒喝暖身子。

    陳qíng書送上去後,若直接給李衍秋,應當不會有什麼問題。最怕就是卡在蔡閆的手裡,一旦誤了chūn耕,就白費工夫了。

    風聲越來越大,段嶺有點昏昏yù睡,聽見鄭彥在外頭說了句話,突然jīng神起來。

    「什麼?」段嶺問,「武獨回來了嗎?」

    門突然被打開,一陣風雪chuī了進來,一名身長八尺的男人走進,披著黑色的斗篷,走進廳內。

    外頭鄭彥識趣地關上了門。

    「你終於回來了!」段嶺激動道,「怎麼這麼……」

    那男人摘下斗篷,卻是李衍秋,呼吸的氣還帶著白霧,定定地看著段嶺。

    如同一道驚雷劈過段嶺的腦海,如同萬丈孤峰落雁飛回,如同群山崩摧,滄海倒灌。那一刻,段嶺已不知該說什麼,站著不住發抖。

    「皇兒。」李衍秋的嘴唇動了動。

    段嶺踉蹌走上前去,全身都在發抖,他想喊,卻仿佛有什麼扼住了他的喉嚨,想哭,眼淚卻不知去了何處,眼裡只是一陣酸澀。

    「陛……陛下,四叔。」段嶺顫聲道。

    段嶺一個踉蹌,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了李衍秋,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李衍秋抱著他,慢慢地單膝跪了下來,把他抱在懷裡。

    「四叔……」段嶺說,「是你,是你……四叔!」

    門外,大雪漸小了些,風中雪花飛揚。

    武獨一身刺客服,披著斗篷,全身都是雪,站在門外,忍不住朝裡頭看了一眼。

    「你太冒險了。」鄭彥朝武獨責怪道,「怎能把陛下帶來?萬一有什麼閃失怎麼辦?」

    「為什麼不能帶來?」武獨說,「他吃了這麼多苦頭,也該輪到別人為他吃點苦頭了。」

    鄭彥竟是無話可說,只得與武獨一左一右,站在門口。

    李衍秋與段嶺坐在榻上,彼此相對。李衍秋沉吟不語,眼裡帶著悲傷的神色,伸出手撫摸段嶺的側臉。

    段嶺卻喜極而泣,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李衍秋抬手,摸了摸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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