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頁

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落雁城三面環山,唯獨北邊沒有屏障,這也造成了每年入冬時,這座邊塞大城總是非常地冷。

    而如今北面平原上,則是密密麻麻的元人大軍,足有將近五萬人在紮營,夜裡狂風chuī來,軍旗獵獵作響,戰事仿佛一觸即發。

    長聘說:「我就不下去了,你們一旦入城,昌流君也會設法混進去接應,我回鄴城一趟,你有什麼信,可jiāo由我一併帶回去。」

    段嶺想起費宏德正在鄴城,便朝長聘說了,昌流君卻道:「先生,你不可單獨行動。」

    「你帶著我,進不了城。」長聘說,「留在這兒,與回鄴城並沒有區別,待在鄴城反而更安全一點。」

    鄭彥也在鄴城,段嶺心想,應該不至於有什麼事,讓長聘留在此處,藏身雁dàng山下,距離元軍太近,反而容易被斥候發現。

    昌流君還在猶豫,長聘又說:「相爺的要求,是把那個老人帶回去,昌流君,你應當是知道輕重的。」

    昌流君尋思良久,而後重重點頭。

    長聘說:「人一旦找著了,就帶回江州來,一刻也不可耽擱。」

    昌流君「嗯」了聲,長聘又把段嶺叫到一旁,極低聲地在段嶺耳畔吩咐道:「這人是個瞎子,今年八十三歲,無子女,姓錢,漢人,你千萬得記清楚了。」

    段嶺滿臉疑惑,實在想不起這是個什麼人,難道是化名?但他同時也明白了為什麼長聘沒讓昌流君去找人,只有一個姓氏,怎麼找?只能對著名冊慢慢看。

    「好的。」段嶺按捺下好奇心,只要找到了人,想知道對方的身份應當不難。

    長聘:「還有什麼問題?」

    「請先生教我。」段嶺說,「這麼cha翅難飛的一座城池,要怎麼名正言順地混進去?」

    長聘望向山下的軍營,笑了起來,說:「自然是有辦法的,你看見那座俘虜營了沒有?」

    一片黑暗裡,段嶺什麼也看不見,長聘開始安排計劃,片刻後與他們道別。段嶺又與奔霄低聲說話,讓它跟著長聘回去,以奔霄的脾氣,不輕易讓騎,只能把韁繩系在長聘的馬後頭,讓它儘量跟著跑。

    漆黑的夜色之中,武獨帶著段嶺,不斷接近俘虜營。片刻後在營外下馬,背著個包袱,探頭探腦地朝裡頭看,走了過去。

    「什麼人!」元軍馬上發現了武獨。武獨兩手亂擺,「啊啊」地叫了幾聲,段嶺上前拉住他要走,元軍卻已圍了過來。

    段嶺馬上用党項話朝元人們解釋,自己和爹是來做生意的,有話好好說。然而剛說了個開頭,包袱便被搶了過去,又被搜身,緊接著被繩索捆了雙手,押著進了俘虜營。

    搜身之時,武獨還警惕地看著碰段嶺的元人,生怕段嶺因長得漂亮,被元人扒衣服。

    尋常的綁人繩索根本困不住武獨,只要想動手,他隨時能把繩索崩斷。但幸好是晚上,看不清楚,在元兵眼中,只以為是抓住了兩隻肥羊。

    西營內,什長盤問他們了幾句,武獨只是一副驚慌失措的表qíng,段嶺則用磕磕巴巴、詞不達意的元語求饒,最後什長不耐煩了,揮手示意把人帶下去。

    接著,俘虜營的柵門被打開,段嶺與武獨被一腳踹了進去。

    裡面的俘虜們大多都睡著,聽見聲音也沒有動靜,偶爾有人抬頭,看著他們。武獨假裝艱難地挪到角落裡,靠著一側木柵,讓段嶺倚在自己身上。

    「睡會兒。」武獨小聲說,「等昌流君吧,手被綁得難受不?」

    「成功了。」段嶺湊到武獨耳畔低聲說,「不難受。」

    天漸漸地亮了起來,俘虜們開始小聲jiāo談,全是男人,哀嘆的哀嘆,埋怨的埋怨。段嶺便用遼語與他們jiāo談,得知有好些是從落雁城裡逃出來的。

    別人問段嶺與武獨從哪兒來,武獨一直不說話,段嶺便說自己與父親來落雁城做生意,剛一靠近,便被元軍抓來了。

    眾人自然相信,段嶺又注意到一個遍體鱗傷的遼國男人,似乎有點眼熟,卻總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他怎麼了?」段嶺問。

    一名中年男人答道:「他生病了。」

    「你叫什麼名字?」段嶺挪過去,蹭了蹭那男人。

    對方發著高燒,昏迷不醒,披頭散髮,身上穿著遼人的裝束。段嶺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朝周遭俘虜詢問這人,卻無人見過。

    中年男人哀嘆道:「死到臨頭,你就別費力氣了。」

    那中年男人姓審,名喚審沖,乃是落雁城中的官員,先是得到元人來攻的消息,拖家帶口,想趁機逃出來,結果沒想到在半路上正好碰上元人的軍隊,便被抓了起來。元人讓他寫信,叫城裡頭的人拿錢來贖,審沖哪裡還有錢?只能一直被這麼關押著。

    段嶺又挪回來,武獨在他手心用手指寫道:【認識?】

    段嶺看了武獨一眼,眼神猶豫,皺眉,搖頭。

    【昌流君怎麼還不來。】段嶺寫道。

    【晚上。】武獨頎長的手指在段嶺手心寫道,又捏了捏他的手。

    段嶺靠在武獨的胸膛前,肚子餓得咕咕叫,但無計可施。及至傍晚時,元軍終於扔了一籮筐豆子進來,撒了滿地,像餵jī一般。

    俘虜們看到有吃的,忙各自匍匐在地,用嘴去銜豆子吃。

    段嶺與武獨只是看著他們,片刻後,元人又提著桶,往裡面潑水,俘虜們紛紛張著嘴,想接點水喝。

    段嶺渴得喉嚨冒煙,心想這活兒真不是人gān的,昌流君晚上不來,回去要打他手板心。

    這麼一天就過去了,俘虜們又漸漸地安靜下來。

    入夜時,段嶺正在瞌睡,背後有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割開他手上的繩索,昌流君終於來了。

    ☆、第148章 落雁

    「動手吧。」昌流君說。

    武獨幾下扯開繩索,段嶺活動雙手,緊接著昌流君挨個去割開繩子,放出俘虜。

    「快走!」段嶺朝他們說說,「到外面去!」

    脫縛的人越來越多,jiāo頭接耳。段嶺朝他們招手示意,讓大家跟在昌流君身後,昌流君帶著他們一路輾轉,沿著先前開出的路通往馬廄。

    「走!」

    段嶺翻身上馬,把武獨拉上馬背,帶著一百多名俘虜衝出了營地,這時候元人還未察覺。被俘的遼人們一夜間紛紛逃出生天,知道這是逃生的唯一機會,忙策馬疾奔,沖向落雁城。

    終於,元人被驚動了,俘虜營處於營地最西面,敲起了警鐘,當即有人追殺出來,在黑暗裡朝他們she箭。與此同時,昌流君也帶著眾人,衝到了城牆外,喝了聲:「後會有期!」

    昌流君沿著城牆,一個疾轉,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餘下武獨與段嶺混在那百餘人中,策馬奔向城門。

    「開門----!」有人開始大喊。

    「快開門!」俘虜們一起開始喊。

    這是長聘的第一個計劃,偽裝成俘虜,救一批人進城,若能奏效,便順利通過,俘虜們還可為段嶺與武獨做證。

    若瞞不過去,就只好潛伏到城裡,避開搜索,等待機會找人了。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求告與開門聲中,元軍追到距離城牆將近一里之地便停下了腳步。

    「預備上箭----!」城牆高處喝道。

    下面的俘虜們登時就慌了,全部擠到城牆前,惶恐地抬頭看,幸虧箭矢指向的只是元軍,沒有she下來。

    「開門!開門!我是審大人吶!快開門!!」那中年男人上前拍門。終於,在一片黑暗裡,城門發出聲響,機關聲中,側門開了條fèng,俘虜們互相推搡,忙不迭地衝進城內,還有不少人被擠進了護城河裡。

    元人未料到俘虜居然會在這個夜裡逃進城去,倉促間來不及組織軍隊衝擊城門,便紛紛撤走。

    武獨護著段嶺,以手肘攔開左右的俘虜,擠進了城中。不片刻,幾乎所有的人都進城了,段嶺一手拖著那發燒昏迷的年輕男人。剛進城門,背後便發出聲響,兩個士兵衝過來,按住他。

    黑夜裡一片慌亂,段嶺再次被捆縛上了繩索,他被架著胳膊,推到一旁去,士兵勒令他跪下,武獨要推開人,「啊啊」地叫,段嶺忙用党項話喊道:「爹!我在這兒!」

    武獨過來保護段嶺,護著他,兩人聽見有人用漢語說道:「漢人都往這邊來!」

    一片混亂之中,士兵們開始點數。

    「遼人帶過來!」

    「我們是西涼人!」段嶺喊道,夾雜著武獨的啊啊聲。

    「這邊!」

    頃刻間遼人與西涼人、色目人與來自塞外小族的人,以及漢人被分了個三六九等,各自列隊,稍微安靜了些。上百人分開後,長街上馬蹄聲響,一隊士兵馳來。

    「什麼事?」一名將領翻身下馬,問道。

    「回稟將軍。」守城的軍官率眾而出,答道,「城外有一百一十二名俘虜逃了進來,為免有jian細混跡其中,須得先行查探。」

    火把映照著俘虜們惶恐的臉,將領神色微變。段嶺心想這人應當就是落雁城的巡司使,兩軍正jiāo戰時,放人進來是非常危險的,畢竟極可能混入了jian細。只要他一句話,這裡所有人都會被斬首。

    武獨捏了把汗,預備那將領若說出「全部殺了」,自己說不得便要動手先殺人,再帶著段嶺遁逃,潛伏在城裡了。

    眾人俱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末了,那將領說:「帶下去認真盤問,以免有jian細。」

    這下所有俘虜才鬆了一口氣,遼人雖統治北方日久,卻已遠非當年上梓之戰時那般殘bào,自遼祖以後,啟用以漢治漢的政治手段,並將漢文、漢學在高層中推廣,遼人中更有不少人起名用「仁」「義」「禮」「智」「信」等字,足可見與殘忍嗜殺、民智未開的元人不同。

    將領轉身正要離開,段嶺卻用遼語說:「將軍,這兒有位傷兵,興許也是位大人。」

    將領走到段嶺身邊,武獨會意,架著那發高燒的男人出來。那男人衣著華貴,像名武士,不似平民,段嶺初見他時便覺得有內qíng。果然,將領一見之下便震驚道:「述律端?快快帶他去治病!」

    「還有這位……咦?人呢?」段嶺轉頭,想找那叫審沖的男人,卻發現他躲在最後頭。

    「審沖?」那將領問道。

    「聞將軍……饒命!」審沖駭得魂不附體,忙道,「將軍!饒命!」

    「把他也一起帶走。」將領說。

    段嶺沒想到審沖居然如此害怕,心念電轉間想到,是了,這廝是遼國官員,還沒開打就跑了,現在逃回城裡,自然怕被武將抓住,治他一個瀆職之罪。可這名武將的官階似乎比審沖高了許多?按遼國官制,雖說奉武為尊,但審沖也不應該這麼害怕吧。

    眾士兵將那男人與審沖一併帶離,將領不再多說,上馬離開。城內守軍便將俘虜按族分開,分別帶到幾個房間裡頭盤問。百餘人里,只有段嶺與武獨兩個「党項人」,便與遼人混在一起,接受審訊。

    問到武獨時,段嶺便以遼語流利對答,告知二人本是前來經商的父子,爹既聾又啞,在路上被元軍抓了,正關押時,半夜又有一名俠客,救了他們,還放了所有人。

    他對守城官頗有好感,畢竟顧及無辜百姓的xing命,說開門就開門,沒有絲毫猶豫的人,總是宅心仁厚的。

    「你這官話跟誰學的?」那守城官說,「怎麼一口上京味道。」

    段嶺答道:「當年在上京念過學堂。」

    「不容易。」守城官大筆一揮,說,「自己去設法謀個營生,如今城裡頭人太多,顧不上你們。」

    「沒關係。」段嶺答道。

    「拿著這張紙。」守城官又道,「到民司外,可去領十日口糧,別的可就沒法了,不可坑蒙拐騙、偷jī摸狗,進城後若犯事,罪加一等。」

    段嶺十分伶俐,笑著起身,朝守城官行了一禮,說:「天地兩神保佑您,遼大人。」

    段嶺本來就長得好看,笑起來更有股親近感,平生占足了這具皮囊的便宜,但凡能不被刁難的,往往都未被刁難。盤問也十分簡單,得了臨時的戶籍紙,蓋過印,便算是暫棲落雁城了。

    離開城牆下時,旭日升起,元人圍城已有十餘日,城中一切照舊,兩道商鋪依舊開張做生意。

    武獨腰包里還藏了些碎銀,遞給段嶺,段嶺便兌成銅錢,買了點牛ròu,與武獨坐在城裡河邊,先吃過再說,待會兒再找地方落腳。

    「現在怎麼辦?」段嶺低聲道。

    附近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武獨便開口道:「先等昌流君來接頭,不著急。落雁城居然就這麼放咱們入城了。」

    「這兒民風淳樸。」段嶺說,「當年上京城破,十萬流民下中原時,落雁城也接納了所有的人。」

    還記得那個冷得令他印象深刻的寒冬,若沒有城中的破廟,段嶺如今已成了荒原上的枯骨,這座城救過他的xing命,若有機會,想必還是要報答的。只希望它能挺住元人的攻城。

    只要冬天一來,幾場雪一下,城牆結冰後,元人更打不進來,就只好回塞北去了。

    艷陽高照,群山之中一片蕭瑟,天氣已轉為寒涼,颯颯秋風之中落葉飛舞,長聘騎著馬穿過溪流,對照地圖,觀察通路。

    先與出來伐木的鄴城軍會合,再讓他們送自己回往鄴城去,在入冬前下江州。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奔霄馬上轉頭,感覺到了潛伏在密林之中的危險,要掙脫繩索。

    長聘騎在馬上,也感覺到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