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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我也用不著狀元。」段嶺笑道,「當個榜眼就行了。」
牧磬和段嶺相對而笑,正笑著,段嶺忽見又來了一人,卻是郎俊俠。
郎俊俠手裡握著未出鞘的青鋒,走進殿試場內,兩人都是一靜。卻見郎俊俠走到其中一根柱後,沉默站著,朝段嶺投來一瞥,目光移到段嶺的左手上。
段嶺拉了下衣袖,擋住自己戴著的,武獨給他的紅豆手串。
郎俊俠的表qíng絲毫未變,只是安靜地看著段嶺,繼而轉過目光,不再看他。
就在那一刻,段嶺幾乎可以感覺到郎俊俠正在想的事。
他在尋找給他的那串佛珠,但段嶺自從拿到它以後,就幾乎沒有戴過了。
「昌流君呢?」鄭彥問。
「方才經過御書房。」郎俊俠答道,「見他還在裡頭,應當趕不到了。」
殿後敲了第二次鍾,通知監考到場,一陣風唰地進了殿內,正是一身黑且蒙面的昌流君。
武獨道:「居然來齊了,不容易。」
「陪考。」昌流君答道,「好好考吧。」
四名刺客各站在一根柱前,從四個角落裡監督考場,段嶺才知道他們居然就是今天的監考官。
第三次鐘敲過,殿門打開,貢生們才魚貫而入,各自找到自己的案幾坐下,鄭彥、昌流君盯著考生們的一舉一動,以防有人舞弊。郎俊俠卻仿佛心不在焉,一直盯著段嶺看。
武獨也看著段嶺,間或看一眼郎俊俠,兩人站在兩個角落,遙遙對視,郎俊俠只得轉開目光。
不片刻,正門打開,清晨陽光萬道,照了進來。
背後有人唱道:「天子駕到----!禮!」
考生們忙紛紛起身,跪伏在地,齊聲道:「陛下萬歲!」
李衍秋皇袍飄揚,從當中走過,帶起一陣風,上了殿中龍位,雲淡風輕地說:「平身。」
「謝陛下----」
考生們這才各自起身,坐在案幾後。
李衍秋目光掃過考場,最後落在段嶺臉上,漫不經心道:「開試。」
內閣大學士展開一張紙,當眾誦道:
「朕曾聞,天下大治淵於道,治於德……」
殿內鴉雀無聲,眾考生屏息聽著。
「……然則,堂有危梁,野有餓殍,疆有刀荒……」
段嶺瞬間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明白了李衍秋的心qíng,他的悲哀正在這道殿試題中,呼之yù出。
「……聞是,俱陳之,勿應諱,欽此。」
殿中落針可聞,太監又唱道:「恭送天子----」
考生們再次起身,跪拜,口稱萬歲,李衍秋便就此離去,內閣大學士方讓人平身,眾生開始答題。
李衍秋的題目意思是,如今內憂外患,自己已傾盡全力,卻不知問題出在何處,大陳風雨飄搖,廟堂將傾,世間百姓面有菜色,北方又有胡虜頻繁進犯,誰能救朕?誰能救大陳?須得盡力作答,不可諱言。
大學士離開後,仿佛有人想說話,殿內突然有人開口,卻是鄭彥。
「各位我大陳未來的中流砥柱。」鄭彥誠懇道,「答卷時請莫要議論,否則殿試當場血濺五步,我們也不好朝陛下jiāo代。」
段嶺「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取過一張紙,提筆蘸墨,開始作答,寫下第一行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大陳的問題,歸根結底,一是國土的問題,二是土地的問題。上梓之盟rǔ難多年,北方胡族頻繁進犯,幾乎已將大陳掏空。南方積弊已舊,百姓失去土地,顛沛流離,階級分化,貧富懸殊,田產須得重新分配,攘外安內乃是當務之急……
時間飛速過去,段嶺起初想將會試時自己的第一份答卷再複述一次,後來認真想過,反而從兩年前的上京之戰開始說起。
父親為什麼會死?是誰殺了他?
如果先帝還在,今天又是如何一番局面?
在這兩年中,段嶺學到了太多,甚至連父親的反對者的論調,也可以平常心視之,打了這麼多年仗,軍隊源源不絕地送去北方與外族jiāo戰,曠日持久,打了遼,又來了元,他看到了父親的豐功偉業,且對他的崇拜之qíng未有絲毫改變。
但他也看到了一路上中原百姓的饑荒、西川的國力虧空,與江州的士族態度。
大陳需要像父親那樣的人,也需要另一個人,來維繫這架日久失修的馬車,令它不要再在任何衝擊之下散架。
段嶺開始懂了當年李漸鴻對自己寄予的期望,他叫自己為「陛下」,不是一句玩笑話,他是他黑暗裡的一盞燈,是他渡過茫茫長河的那艘船。父親此生只能打仗,那是他的職責他的宿命,至死方休。
而自己的職責,就在這裡,在紙上。
「你總是看著他做什麼?」武獨的聲音突然從西北角響起。
考生全部一頓,段嶺一怔,沒有人應答,也不知道武獨說的是誰。
「再看他一眼。」武獨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內回dàng,「莫要怪我拔劍了。」
所有人心臟狂跳,不知道會不會真的出現鄭彥口中的「血濺五步」,等了一會兒,武獨不再說話,眾人方繼續答卷。
☆、第122章 積怨
又片刻,四大刺客開始巡邏,各選了一條道,在案几旁走過。
殿試時間將近一日,接近正午時熱了起來,侍女便挨個案幾放上木杯,注滿茶,並從托盤中取出點心,放在案旁。段嶺口渴得很,卻不敢喝。武靴在他身邊停下,躬身放下一杯水,並將原本的水收走,段嶺順著那人的腿朝上看,見是武獨,便把水喝了。
武獨又倒了一杯,段嶺不敢多喝怕憋尿,又提筆繼續寫,寫著寫著,竟已不知時間,沉浸於過往的回憶之中,那些時光里的久遠印象,牧曠達堆疊在書房中積聚如山的奏摺,逃亡時的百姓……盡數撲面而來。
落筆,一筆轉折,段嶺的眼淚落下,滴在紙上,洇開了卷末最後一字的墨色。
他抬起袖子,擦了下眼淚,擱筆,吁了一口氣,這份殿試卷子,仿佛耗盡了他畢生的力量。
那一刻他的內心安靜無比,只沉默坐著。及至日頭西斜,朝殿內投入一道金紅色的光,第四次敲鐘,內閣大學士前來收卷,段嶺才如釋重負,抬起頭,忽然看到了蔡閆。蔡閆正坐在殿內高處,不知何時來的。
彼此相對,蔡閆正死死地盯著他看,段嶺最初的震驚過去,恢復鎮定,朝蔡閆微微一笑。蔡閆也朝他一笑,笑容裡帶著莫名的滋味。
「各位辛苦了。」蔡閆說。
考生們又紛紛拜見太子,且是跪拜,段嶺站在滿殿考生中,與蔡閆對視。數息後,段嶺一整長袍,毫無障礙地朝蔡閆下跪,拜伏在地。
「平身。」蔡閆答道,便轉身走了。
「各位貢生。」太監道,「請到側殿內用過晚膳再行離去。」
蔡閆走後,殿內考生方徹底鬆了口氣,段嶺直接到鄭彥面前去,說:「鄭彥,我有事求見陛下。」
「武獨已經說了。」鄭彥說,「稍後你們到御書房外來,我帶你進去。」
段嶺一掃殿內,又看見郎俊俠還未走,在與內閣大學士說話,便道:「烏洛侯大人,有事相談,晚生在長廊中相侯,請。」
郎俊俠仿佛略覺意外,段嶺說完便先一步離開英和殿,進了殿後迴廊。武獨正坐在欄杆前喝水,等段嶺。
「去吃點東西?」武獨問。
「等會兒。」段嶺答道,與武獨並肩坐下。
「考得如何?」武獨見段嶺臉色不大好,以為他考砸了。段嶺卻還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尚未出來,聽到這話時,回過神,朝武獨說:「你說過,你要帶我去很多地方。我想去鄴城。」
「去。」武獨答道,「我去收拾東西。」
武獨沒有問為什麼,仿佛只要是段嶺決定的事,他就全無條件地接受。
「你不問我怎麼動了這個心思嗎?」段嶺有點不安,問道。
武獨答道:「你能守住潼關,自然也能守住鄴城。」
段嶺卻知道並非這麼簡單,上一次只是去殺人,保護住潼關是靠運氣,自己雖曾經熟悉兵法,但要真正帶兵上戰場,卻又是另一回事了,他還有點猶豫,武獨便不說話,靜靜看著他,待他下決定。
這時間郎俊俠出來了,他沿著長廊走來,武獨側頭,看見了郎俊俠。
「他來了。」武獨說。
段嶺從思考中抬起頭,也看著郎俊俠。
他還是那個模樣,仿佛從未有過任何變化,丰神俊朗,玉樹臨風,如同一塊美玉,就是段嶺記憶中的那個人。
段嶺起身站到長廊中,朝他走去。
「什麼事?」郎俊俠說。
「有話對你說。」段嶺沉聲道,他慢慢地走到郎俊俠面前。
兩人之間的時光仿佛凝固了,彼此沉默對視。
郎俊俠動了動嘴唇,仿佛想說點什麼。
段嶺卻抬起手,給了郎俊俠一記重重的耳光,「啪「的一聲,清脆響亮,聲音在靜夜中回dàng。
郎俊俠被打得側過頭去,左臉通紅。
「你的族人。」段嶺低聲道,「一名老嫗,被帶到西川,又被帶到江州,她不會說漢語,平時想必也不與鄰居說話,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唯一的依靠只有你,你卻對她置之不理,只給點錢便了事,也不託人照顧她,讓人陪她說說話,知道我怎麼看出來的嗎?」
武獨站到段嶺身後,以防郎俊俠動手,但郎俊俠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安靜地站著。
「發大水的時候,周圍住的人都撤了。」段嶺小聲道,「沒有人帶她走,為什麼呢?想必是大家知道,她是你的家人,不想惹上麻煩,是以都不管她,對不對?」
「沒有人看護,沒有朋友,沒有親qíng、人qíng。」段嶺說,「原因很簡單,你不想讓她與任何人jiāo談,一切事qíng,儘可能守口如瓶,對吧?」
「這就是這記耳光的緣由,你記清楚了。」
「我知道你不想讓人與她jiāo談,免得被套問出什麼底細。」段嶺臨別時,最後朝郎俊俠說,「但我把話放在這兒,你最好善待她,否則待我入朝為官,第一件事就是參你一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枉為人臣,別說上頭是你安放的人,哪怕你自己當皇帝,也要被天下人指責。」
月亮升起來了,唯獨郎俊俠還站在走廊裡頭。
轉過御花園,段嶺打過郎俊俠,手還不住發抖,武獨卻道:「媽的,好大的膽子,老爺都被你嚇住了,摑耳光怎麼回事?」
「我是……真的氣不過。」段嶺答道,「尤其是看到費連氏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露台上的時候……」
這道理武獨知道,昌流君也知道,只是大家都不想說,大家都不喜歡郎俊俠,正因如此。
「他這人向來寡qíng薄義。害得……」武獨想了想,轉了話頭,問:「餓了麼?今天沒有鄭彥的飯菜了,牧磬讓我帶你去皇后那兒吃,走吧。」
段嶺的手微微顫抖,武獨卻牽起了他的手,段嶺的內心這才慢慢安定下來,想到武獨後面沒說出口的半句話----郎俊俠寡qíng薄義,害得被他帶大的段嶺也寡qíng薄義。
可是刺客是不是本來就應當是這樣?反觀之武獨才不像個刺客。段嶺還沒見過鄭彥殺人,倒不大好評價,說不定鄭彥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人,而昌流君下起手來,毫不含糊。
然而郎俊俠就真的寡qíng薄義麼?段嶺禁不住回想起小時候,上京的風雪夜,郎俊俠躺在榻上,身受重傷之時。無數個片斷縱橫jiāo織,讓他覺得郎俊俠是有感qíng的。
父親到來,郎俊俠離開的那一天,他還抱著他,不想他走。
一晃就是這些年頭了,方才那一巴掌,仿佛打掉了段嶺積聚已久的怒氣,現在想起來,心裡反而空空dàngdàng的。
來日若獲得了屬於自己的一切,我會下手殺他,賜他一死麼?
段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一夜裡卻忍不住想了起來,到時候不必自己動手,郎俊俠都必須死,就算自己赦他,朝臣也決計不會放過他----然而他卻不願看到郎俊俠死在自己的面前。
哪怕有人悄無聲息地殺了他,再告訴自己,郎俊俠失蹤了,逃了,亡命天涯去了,這樣他的心裡都會好過一點,仿佛只要不親眼看著他在面前死去,他的那些回憶就都還在,離開潯陽後,那短暫的幸福與新天地,不再顯得像個笑話。
殿內:
「你就是王山吧。」牧錦之悠然道,「磬兒天天念著你,念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段嶺忙朝皇后行禮,牧錦之說:「牧家的人,在我面前不必多禮,去把晚飯吃了。磬兒考完試就喊頭疼,方才剛讓他睡下,他讓你來了喊他。」
「不必喊他了。」段嶺答道,「讓他多睡會兒。」
「正是這麼一說。」牧錦之嫣然一笑,朝武獨道:「你也去用飯。」
武獨點頭,卻不離開,在旁守著段嶺吃飯,牧錦之也不勉qiáng他,坐在榻上,看宮女用筆墨描一個小小的走馬燈盞。
「家裡怎麼樣了?」牧錦之又問,「淹水了沒有?」
段嶺答道:「回皇后的話,一切都好。」
牧錦之說:「空了勸勸你家老爺,三頓按著點兒吃。長聘不在他身邊,更沒人提醒他了。」
段嶺答是,瞥了一眼武獨,眉毛一抬,意思是聽到沒有?牧錦之說的是牧曠達,段嶺卻常與武獨開玩笑,老爺老爺地喊,現在也藉此趕他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