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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段嶺起初只是裝睡,而後卻發現武獨呼吸均勻,似乎真的睡著了。

    武獨夢見馬車停在一座宏大的木橋中央,車夫不知去了何處,周遭儘是漫天遍地的銀色月光,只有段嶺依舊躺在武獨的懷裡,武獨則仍舊是呆呆的那模樣,抱著段嶺。

    有人上車來,卻是李漸鴻,問武獨說:「我兒睡著了吧?」

    「睡了。」武獨誠懇答道。

    「jiāo給你了。」李漸鴻答道,「好好照顧他。」

    「武獨?」段嶺把武獨搖醒,馬車停了下來,他們剛出秦嶺,回程走得比來時要慢許多,第一夜停在京畿路的分岔口處,於江邊暫棲。

    江邊有一客棧,武獨睡醒的那一瞬間,像是忘了他的整個世界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革。

    「做了個夢。」武獨打了個呵欠,被段嶺枕得手臂發麻,拍拍段嶺,示意他快點從自己身上起來。

    段嶺見武獨似乎恢復正常了,便收拾東西,準備下去住店,又問:「什麼夢?」

    「夢見了先帝----」武獨瞬間啞然,想起來了。

    段嶺:「……」

    武獨:「……」

    「夢見我爹了?」段嶺問。

    武獨答道:「讓我照顧好你。」

    武獨又開始意識到,面前這人是南陳真正的太子,雖然他的身份得不到朝廷的承認,甚至被人冒充,但他是眼下唯一的李家血脈。

    兩人如常去投店,段嶺伺候著武獨,武獨十分惶恐,幾次要起身,卻被段嶺按下。段嶺先是牽著奔霄到後院去安頓,再吩咐把晚飯送到房中,兩人對坐,於一張矮案兩側用晚飯。

    武獨左手包著繃帶,不能端碗,右手拿著筷子,段嶺問:「餵你吃嗎?」

    「不不。」武獨忙道,「我自己來。」

    段嶺夾著菜,餵了他一口,武獨那表qíng,實在是不知所措。

    「你和我。」段嶺想了想,說,「嗯……還是照舊,武獨,從前你說我薄qíng,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電光一瞬,武獨突然就明白了,段嶺是背負著多大的責任,以及冒了多大的風險,才相信了自己,因為一旦有任何人知道此事,都極有可能為他引來殺身之禍。

    「我會保護好你的。」武獨說,「你不會再有任何危險,再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了。」

    段嶺十分感動,他知道武獨不會出賣自己,卻沒想到他如此堅決,且毫無餘地。

    又是短暫的沉默後,武獨食不下咽,放下筷子,又問:「那,咱們以後怎麼打算?」

    「以後嗎?」段嶺想了想,說,「你說了算,今天答應你的,還是一樣,你不成家,咱們以後就……」

    「我是說。」武獨認真答道,「要怎麼回朝?」

    「你見過現在的太子嗎?」段嶺說,「我沒有任何東西能證實身份,我長得像我娘,不大像我爹,太子的長相是怎麼瞞過……」

    「他就是蔡家的孩子。」武獨這一生只有那天,自己揮劍朝向蔡閆時,烏洛侯穆的反應令他十分不解,然而這持續了七年多的疑惑,終於在此時此刻,得到了段嶺的親自解答。

    於是所有想不通的事qíng,就都有了確切的答案。

    「哦,原來是蔡閆嗎?」段嶺答道,「果然是他。」

    段嶺心中湧起惆悵與悲傷,但他已隱約猜到了,只因上京逃亡後,就再也沒有蔡閆的消息,那天從鮮卑山的村里逃脫,按道理蔡閆是成功了。而後郎俊俠說不定也去找了自己,直到帶著「太子」回朝,也只有跟隨父親學過山河劍法,見過他的蔡閆能冒充得了。

    武獨眉頭擰了起來,段嶺又說:「他和我爹長得也不像啊。」

    「見到他,你就知道了。」武獨說,「烏洛侯穆一定用糙藥與小刀改過了他的容貌,眉毛、眼角與唇線,與先帝確實有一點像。」

    武獨認真地端詳段嶺,說:「你長得比他好看多了。」

    段嶺卻在想蔡閆的事,心裡有點煩躁,點了點頭,武獨又說:「只不知四王爺……不,陛下他認得你不?」

    段嶺答道:「很難說,賭一把麼?你能帶我去見他?」

    武獨點頭,說:「真要求見不難,可你得想好,見到他面後,如何說,如何做,能讓他信你。那假貨回朝時,四王爺還讓我們依次看過,我只記得在名堂時見過那廝,一時yīn錯陽差,便點了頭。」

    說到此處,武獨又十分愧疚,眉頭深鎖,用受傷的一手猛捶桌子發泄,段嶺生怕又讓他於心不安,忙道:「這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怎麼想得到有人冒充我?」

    「咱們慢慢地,再從長計議吧。」段嶺答道。

    武獨點點頭,撐著起來,要去收拾,段嶺忙讓他上chuáng去,說:「我來,你有傷在身。」

    武獨一直看著段嶺,目光隨著他跟到西,又跟到東,段嶺知道武獨一時半會兒還很難接受這個現實,先前武獨居然就這麼接受了也令他有點驚訝。但武獨沒有太懷疑他,感覺反而才是最真實的。

    武獨跟隨他爹,不過是短短的幾天時間,他努力地觀察段嶺,但其實這個時候,他的心裡已經沒有多大的懷疑,段嶺收拾完,依舊躺上chuáng去,睡在武獨的身邊,興高采烈地拉上被子,蓋在兩人身上。

    武獨已經成了驚弓之鳥,驀然看著段嶺,似乎在考慮自己該不該滾到chuáng底下去睡,段嶺卻拉起他的手,依舊枕在他的手臂上,心想把包袱扔給了武獨簡直是一身輕鬆,可以睡覺了。

    「你知道嗎?」段嶺朝武獨說。

    武獨:「……」

    武獨說「是」太正式,「嗯?」又顯得太敷衍,自己是個什麼身份,到現在還沒想清楚,是太子的私人侍衛,還是先帝的託孤大臣?

    「爹去世後的這一年裡。」段嶺笑著朝武獨說,「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高興,感覺是又活過來了。」

    段嶺一笑起來,就像那年初chūn,武獨剛下山,到江州的那一天,整個江州所有的桃花都飄飛了起來,那陣風恍若是等著他前來,世間盛景,亦像是一張幕布,為他而打開。

    武獨在那一刻,只想把這世上最好的都給他,可自己什麼都沒有。

    「我……我的手傷了。」他想了又想,最後忐忑地說,「不然chuī首曲子給你聽。」

    「嗯。」段嶺答道,閉上了眼,枕在武獨的肩上,睏倦地入夢,快睡著前說:「以後吧,來日方長,我睡了,好睏。」

    段嶺帶著笑,進入了夢鄉。

    ☆、第89章 大赦

    西川,夜。

    「殿下。」鄭彥懶洋洋地過來,說,「明天就要動身了,早點洗洗睡了。」

    蔡閆坐在案幾後,面對堆疊起來的奏摺,看了鄭彥一眼,客氣地答道:「鄭卿先歇著吧。」

    「還在等人吶?」鄭彥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且口無遮攔,有時候蔡閆真想讓武獨把鄭彥給毒死。

    「等誰?」蔡閆笑著反問道,「我倒是沒有要等的人,鄭卿又是在等誰呢?」

    「哦----那自然是等屍體了?」鄭彥說reads;凰權狂後邪君寵。

    蔡閆笑不出來了,臉色極其難看,鄭彥便笑著說:「我見你四叔去,與他喝喝酒,殿下去不去?料想一時半會兒的,屍體也回不來。」

    蔡閆只得僵硬地說:「鄭卿說笑了。」

    「明日就要大赦天下了。」鄭彥拿著杯,搖了搖,說,「聽說一班小兔崽子們,都得放出來,看來殿下相當有仁心吶。」

    蔡閆又是一僵,敷衍地說:「罪不至死,如今正是缺人的時候,莫非鄭卿對『馮』,還有什麼話說?」

    鄭彥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蔡閆。

    「你不像你爹。」鄭彥說。

    那一刻蔡閆的臉色瞬間就變了,變得極其難看,仿佛已起了殺意,鄭彥又懶洋洋地說:「人生苦短,須得及時行樂吶。」

    「鄭卿。」蔡閆的聲音發著抖,仿佛帶有按捺不住的憤怒,說,「回去歇著吧,祭日已過了,莫要再來招我,累。」

    鄭彥卻不離去,反而在蔡閆案幾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背對當朝儲君,自言自語道:「這世上就是一個大染缸,與什麼人走得近了,便會變成什麼人。」

    蔡閆生硬地說:「鄭卿想說什麼?讓我提防『馮』麼?」

    鄭彥說:「馮的智計,確實險惡,不過都是yīn謀,非是陽謀,還不到需要特別提防的地步。只是忽然想起了先帝。」

    「世間萬象,五彩繽紛,有太多的顏色,什麼人在什麼位置上,就會被染成那顏色;唯獨先帝,又是另一種顏色。」說到這裡時,鄭彥起身,朝蔡閆笑道:「黑也好,白也好,先帝手持一把鎮山河,始終不為所動,跟著他久了,竟是返璞歸真,別的顏色都就此褪去,成了一張白紙,多多少少,有那麼一點窺見『天道』的意思,唯願殿下也記住這點。」

    蔡閆一時間竟有點晃神,鄭彥朝蔡閆微一躬身,不復先前醉態,袍襟揚起,施施然離去,餘下蔡閆在殿內發呆。

    秋風chuī過,滿庭落葉,宮內只剩下零星少許人,預備明日便動身啟程。

    李衍秋坐在廳內,望著庭院裡的景色發呆,皇后牧錦之已隨著牧家的遷徙隊先走了,偌大一個皇宮,空空dàngdàng,頗有蕭瑟之意,案前放著一碗藥,已涼透了。

    鄭彥沿著走廊經過,一副睡不醒的模樣,到李衍秋身邊來坐下。

    「喝!」鄭彥拿著裝酒的瓶,朝李衍秋示意,「我喝酒,你喝藥。」

    李衍秋拿著藥碗,與鄭彥稍稍碰了碰。

    「剛從東宮過來?」李衍秋問。

    「陛下的心肝,還在東宮批摺子。」鄭彥朝後靠,把背脊倚在矮榻邊上,說,「看那模樣,倒有幾分像你,不像先帝。」

    李家以武立國,代代相傳,於禮數上倒是不甚苛刻,李衍秋待臣子們也是頗隨意,鄭彥身份特別,兩人與其說是君臣,更不如說是老友。

    「沒有皇兄的那脾氣。」李衍秋嘆道,搖搖頭,說:「心倒是很好的,想必是像我皇嫂。」

    鄭彥若有所思地望向外頭晴空,李衍秋又說:「方才睡了一會兒,竟是夢見了皇兄,祭日時不來,這會兒倒是來了。」

    鄭彥沒有回答,漫不經心地又喝了口酒reads;側妃不乖之戰爭女神。

    「夢見在一座橋上。」李衍秋說,「料想對岸就不再是人間了,橋下俱是月色。朝我說,『皇兒回來了,該遷都了,又是一年了』。」

    鄭彥這時候才說:「大赦天下一事,陛下說不得還得再想想。馮一放出來,說不得要天下大亂。東宮更是缺人,若先帝仍在,臣倒是不擔心,可如今東宮之主,是未來的一國之君,陛下……」

    「大赦令已經發出了。」李衍秋嘆道,「君無戲言,你還能收回來不成?至於馮,是榮兒特地要求的,其中利弊,想必你自己心裡也清楚。馮擔任影隊參謀多年,雖說當年獲罪於父皇,押下死牢,但他待我大陳,卻依舊是一片忠心。」

    鄭彥搖搖頭,嘆了口氣。

    「但你說得對。」李衍秋說,「東宮尚無太子門客,終究是不妥的,自榮兒歸來的這大半年間,有烏洛侯穆看護著,朝中瑣事又多,一時便未顧上。這次遷都以後,須得讓他好好安排。」

    「恕臣直言。」鄭彥喝著酒,隨口道,「如今東宮,總是覺得似乎缺了些什麼。」

    「缺一股氣。」李衍秋說,「榮兒是可造之材,坐在那位置上,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為朕參批奏摺,審閱民生,這一點是做得極好的,可他未曾認識到一事,這是他的基業,未能放開手腳去做。」

    「抑或這麼說。」李衍秋端起藥碗,凝視漆黑的藥湯中倒映出來的自己面容,仿佛在那倒影中,有另一個熟悉的人在看著他,「他還未將自己視作李家的人,安頓政事,駕馭這朝廷,仍是在幫朕,而非為了他自己。」

    「不過鋒芒太露,終究也不是好事。」李衍秋將藥一飲而盡,苦得微微皺眉,說,「鄭彥,你去替我安排,太子仍需侍讀等陪同,便以門客之名招攬。」

    腳步聲響起,十分匆忙。

    「太子求見。」外間侍衛通報。

    李衍秋眉頭微微一揚,與鄭彥一同望向走廊,蔡閆匆匆轉出,笑逐顏開。

    蔡閆先是躬身,身後又出現了一人,正是風塵僕僕的郎俊俠。

    「烏洛侯穆?」李衍秋皺眉道,「不辭而別,還未治你擅離職守之罪,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叔叔。」蔡閆過來坐下,說,「且看他帶回了什麼東西。」

    郎俊俠一瞥鄭彥,彼此素未謀面,卻早已知曉對方大名。

    「你來了。」郎俊俠說。

    鄭彥皮笑ròu不笑,說:「我來了。」

    郎俊俠解下背後長劍,雙手將它平放在桌上,劍鞘上雕著大勢至菩薩斬妖除魔之像,伏一白虎,劍柄以硨磲製成,上鑲一枚流光溢彩的舍利。

    「幸不rǔ命。」郎俊俠答道,便退了出去,在門外聽吩咐。

    李衍秋一手按著劍柄,將劍抽了出來,發出低沉的聲響,劍身古樸,上有斑駁血點,刻有三個字:斷塵緣。

    清晨陽光燦爛,和風習習,山對面的梯田上農戶正忙著秋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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