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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緣分啊。」段嶺答道,「我們相遇的緣分,早在那時就埋下了。」
段嶺小心地給武獨的手上著藥。
武獨不自然地瞥向漫山遍野的楓樹,紅葉四處飄落。
「緣分嗎?我……」武獨說,「我這一生,在師門立過誓,是不能娶妻、成家的,甚至不應立業。」
「為什麼?」段嶺問。
「刺客皆是如此。」武獨答道,「你有了家人、愛人,便有了弱點,你殺了仇家,對方的後代要來尋仇,就會殺你妻兒,放火燒你的房子。一個以殺人為業的人,能有什麼前途?」
「可你師父與師娘呢?」段嶺又問,「他們不也成親了?」
「他們並未成親。」武獨答道,「沒有名份,但在我心裡,她始終是師娘,後來上梓城破,師父力戰身亡,師娘也隨之殉qíng,你身上這件白虎明光鎧,便下落不明,而山河劍法,也落到了前來營救的趙奎手中。」
段嶺問:「所以你為了找它,才到趙奎身邊,對嗎?」
武獨點了點頭,說:「趙奎知道我一旦找到它就會離開,所以才把它藏了起來。」
段嶺問:「找到以後,你要做什麼呢?光復師門嗎?」
武獨答道:「師門已頹落了,當初的傳承,也早已離心,鎮山河更不知下落,但白虎堂還有一個職責,便是在這亂世之中,保護帝君。」
「可是帝君他用不著我來保護。」武獨說,「太子雖有意招攬我,我卻知道,他要的是一個聽話的刺客,而不是白虎堂的傳人,歸根到底,仍是不需要我。」
段嶺心想我需要啊,我需要。
武獨說:「趙奎也好,牧相也罷,還有太子,除了先帝以外,大家要的,都只是殺人的刀,不過也怪不得誰,亂世之中,本來就是殺來殺去。」
段嶺yù言又止,武獨卻以為他想安慰自己,反而一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說:「山兒,你呢?有什麼打算?我知道你想出人頭地,你今年也已十六歲了,終日跟在我身邊,不免耽誤了你。」
「什……什麼?」段嶺突然覺得好笑,又覺心中溫暖。
「像你說的,七年前,我本是去上京執行一樁任務,與你在那時便相識,是緣分。」武獨又說,「老天將你送到我身邊,興許是這緣分仍在。」
段嶺聽到這話時,心中亦不免百感jiāo集,是緣分嗎?也許從他出生開始,一切便已經註定,註定了他是南陳的太子,是李漸鴻的兒子,會在某一天被帶往上京,又註定了在那一天,見到武獨。
「我不成家。」武獨說,「可你不一樣,總不能就這麼跟著我過一輩子,回去好好想想,剛滿十六歲,來日你大有可為……」
「我自然是跟著你一輩子的。」段嶺給武獨纏好手上的繃帶,包紮好,說,「我也不想成家,立業倒是可以的。」
「你……」武獨仿佛早已料到段嶺會這麼說,又道,「跟著我,沒名沒份的,這算什麼?當我小廝一輩子?你的功名呢?你不是想往上爬的麼?」
「像你師父師娘一樣啊。」段嶺說。
武獨整張臉驀然就紅了,段嶺也覺那句話說得有點不倫不類。
一片楓葉飄落,靜謐地落在樹葉堆上,發出「沙」的一聲響。
武獨看著段嶺,說:「那……你要麼就……索xing……」
「索xing什麼?」段嶺茫然道。
武獨想想,擺手道:「罷了罷了,隨便說說。」
段嶺一頭霧水,武獨又說:「算你運氣好,不是跟了鄭彥,那便……先這麼定了吧。」
「鄭彥?」段嶺問,「和鄭彥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武獨擺擺手道,說,「回去吧。」
「等等。」段嶺說,「我還有話想對你說。」
武獨:「?」
段嶺拉著武獨的手,想了一會兒,突然明白了武獨先前說的話,以前他們不曾聊過這個問題,雖然在牧曠達等人眼中,莫名其妙出現的這少年是武獨朋友的兒子,但兩人各自內心裡卻很清楚。武獨也知道,段嶺只是暫且在他的保護下棲身,也許會離開,才有了這麼一席話。
聽到段嶺這麼說,武獨很高興,待他的好,也有了回報。
「我爹走了,這是我一生之中最難過的事。」段嶺答道,並坐上那塊石頭,牽著武獨的手,武獨卻順勢分開手指,與段嶺十指相扣,握著他的手不放,表qíng有些不大自然,朝段嶺說:「我會好好待你的。」
「記得咱們剛見面的那天嗎?」段嶺又說。
武獨笑了起來,說:「你爹是榮昌堂的大夫?我記得你拿著根人參,是給孕婦吊命用的。」
「是給烏洛侯穆吃的。」段嶺說,「他被你捅了一劍,差點死了。」
武獨:「……」
武獨的笑容瞬間斂去,不敢相信地看著段嶺。
段嶺答道:「『祝』,是我這輩子殺的第一個人,那時候烏洛侯穆接了我爹的命令,到上梓去找我,接到我以後,將我藏在上京城中。你帶著陳國影隊,日夜奔襲,找我的下落。當夜祝死後,第二天,你還去學堂里找我,認錯了人,抓走了蔡閆。」
「後來我在上京長大了,兩年前的chūn天,爹回到我身邊。」段嶺說,「教會了你覺得我不該會的事,譬如說帶兵打仗、輕功縱躍……他訓練我she箭,還教會了我山河劍法。」
段嶺鬆開武獨的手,起身,說:「你看。」
段嶺凝神,回憶起山河掌,唰然一步,掠起漫天飛揚的楓葉。武獨仍處於極度的震撼之中,段嶺則在如血楓花中穿梭,縱橫來去,收掌,側身平按。從頭到尾,打過一套掌法。
「錯了一些地方。」段嶺有點不安地說,「但是大體是對的。」
武獨半晌說不出話來,段嶺又到武獨身邊坐下,搖搖他,說:「哎,武獨,你在聽麼?」
「然……然後呢?」武獨顫聲道,一時間腦海中全是空白。
段嶺拉起武獨的手,依舊與他十指扣著,說:「然後上京城破,我沒有等到爹,和蔡閆逃了出來。」
武獨這時候才充滿了震撼,怔怔看著段嶺,段嶺出神地說:「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總之當我回到西川時,就變成這樣了,我不知道誰冒充了我,什麼都沒了,郎俊俠……烏洛侯穆給我下了毒,把我扔下江去,可能我順水漂了下去,又被你救了起來。」
「對不起,武獨。」段嶺說,「先前許多事,是我騙了你,我什麼也不敢說,我怕你是牧相的人……」
武獨一個踉蹌,從岩石上下來,到地上。
段嶺莫名其妙。
「你是……果然……我就覺得不妥……」武獨顫聲道,「你才是真正的殿下……你……你……」
武獨身上還帶著傷,直挺挺地跪在段嶺面前。
「快起來!」段嶺忙道。
「殿下。」武獨喘息著說,「是我無能,沒有保護好先帝……」
段嶺忙也跪下去,對著武獨,說:「你快起來!」
「你快起來……」武獨要讓段嶺起身。
「你快起來!」段嶺急道。
兩人怔怔對視片刻,武獨突然緊緊抱住了段嶺,激動得難以言喻,先前想不通的一切事qíng,據此都有了解釋。
「不怪你。」段嶺說,「真的不怪你,你本無罪,若你覺得自己有罪,我替已逝的父皇恕你之過,從現在起,你不必再將這事放在心頭。」
武獨緊緊抱著段嶺,那力度直讓段嶺覺得痛。
「起來,武獨。」段嶺讓武獨起身,彼此對視良久,百般滋味湧上心頭,卻不知如何開口。
☆、第88章 無措
「你不該告訴我。」武獨皺眉,朝段嶺說。
「如果連你都不能說。」段嶺答道,「這世上就再沒有人能相信了,赫連昔年在上京讀書時,與我曾是同窗,就連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沒有辦法再這麼下去,有時候,我整個人……就像要被bī瘋了。」
段嶺看著武獨,眉頭深鎖,很難過。
「我懂了。」武獨說,「你……哎,我一定……算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你看著我。」
「什麼?」段嶺奇怪地看著武獨。
武獨說:「不,我是說,我們走一步看一步,我會證明給你看的,我絕不會出賣你。」
「我不擔心。」段嶺笑了起來,又靠上前去,抱著武獨,倚在他的懷中,武獨十分不自然地一動,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別動。」段嶺低聲道,「讓我抱一會兒好嗎?」
武獨便這麼坐著,讓段嶺抱住了自己。段嶺的感覺十分奇怪,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平日裡他也喜歡抱著武獨睡覺,但都與這一次不一樣,他終於把梗在心裡的一切說了出來,找到了可以一起分擔的人。
武獨呆呆地坐著,下意識地抬起手,又摟住了段嶺的肩膀。
從前抱著時,段嶺總是覺得一顆心懸在了半空,只有這一次,也許從今以後,他的心都能落到了實處,就像找到了能落腳的地方。
武獨:「……」
武獨低頭看段嶺,段嶺閉著眼睛,睫毛上閃爍著夕陽的光。
武獨還如同陷在夢裡一般,夕陽照了下來,楓葉在他們身邊翻飛,一切對他來說,仿佛都不一樣了。
武獨說:「你……究竟叫什麼名字?」
「李若。」段嶺抬頭,答道,「東極扶桑,西極若木,但以後只要是沒人的時候,你就叫我段嶺吧,我不想忘了這個名字。」
段嶺心中忐忑,觀察武獨的表qíng,武獨已完全蒙了,段嶺起初以為他接受了這個事實,然而又說了幾句話,他發現武獨的思緒已經亂了,先前的話只是純憑本能。
「你……你發誓,你沒有哄我玩。」武獨說,「王山,你……」
「我哄你玩gān嘛!」段嶺哭笑不得道,「拿自己的命開玩笑麼?冒充太子有什麼好處?找死啊我。」
武獨一想也是,可他一會兒想到朝暮相處的人居然換了個身份,一會兒又想到自己欠李家的罪終於還了,坐在朝堂上的那個居然是假貨!實在是五味雜陳,百般滋味,yù語還休,齊上心頭……
「可是不管我是不是太子。」段嶺認真地說,「我還是我。武獨?」
他還在發蒙,段嶺不禁覺得好笑起來,又推推他,說:「哎,武獨。」
武獨每次陷入失神時,便會被段嶺拉回現實,轉頭看他,滿眼迷茫。
「我們走吧。」段嶺說,「太陽快下山了。」
段嶺要讓武獨搭著自己的肩膀起來,武獨忙道:「臣……臣自己能走。」
「別鬧。」段嶺哭笑不得道,qiáng行將武獨的手臂架在肩上,讓他靠著自己,慢慢地走下山去。
殘陽夕照,楓林如一片光海,段嶺知道武獨的世界被顛覆了,須得讓他好好想想,不能再追問他別的,否則武獨越來越混亂,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上車前,段嶺又拍了拍萬里奔霄,親昵地蹭了蹭它的頭,奔霄打了個響鼻,湊上前,注視段嶺。
武獨愕然看著奔霄,終於,一切都有了解釋。
「它認得我。」段嶺低聲朝武獨說,「你看。」
段嶺走出幾步,學著父親朝奔霄chuī了聲口哨,奔霄便朝他過來了,段嶺再跑開幾步,奔霄又跟著過去,哪有半點xingqíngbào戾的影子?段嶺扒著奔霄的鞍,翻身上去,穩穩噹噹地騎著。
「走吧。」段嶺說,「再不快點,就要在路上過夜了。」
上了車後,武獨不敢與段嶺一起坐,段嶺便qiáng行拉著他,兩人依舊像來時那樣坐著。似乎一切都循規蹈矩,卻仿佛有什麼不一樣了。
武獨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中,段嶺開始有點緊張,不知他會有什麼反應,或是一直等不到這反應。他充滿忐忑,卻說:「我睡會兒,到了你叫我。」
「是。」武獨忙答道,兩人目光一觸,武獨又馬上挪開視線。
他非常不安,段嶺感覺到了,自己身份的改變,武獨仍處于震驚之中。
段嶺便倚在武獨腿上,想了想,覺得似乎把身體靠近一點,可以消除武獨的這種不安,於是便順勢爬上去,整個人斜斜倚在武獨懷中,那一下武獨整個人都僵了。
「殿下!」武獨忙道。
「噓。」段嶺雖知道駕車的老頭子既聾又啞,可人家萬一是裝的呢?
他就像以前躺在李漸鴻懷裡一樣,靠著武獨,一手從他腰後環過去,將武獨當作一個很大的枕頭般,枕在他健壯的胸膛上。
段嶺其實不困,但知道武獨需要時間,便閉著眼,假裝睡熟了,讓他去想一想。一路寂靜,只有車前馬鞭不時揮舞的聲響,與車輪轉動,在路上磕磕碰碰的聲音。
他感覺到武獨非常小心地,恐怕驚醒了自己似的,動了一下。
武獨握著段嶺搭在他肩上的手,讓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前,再小心翼翼地取過外袍,蓋在兩人的身上,連段嶺的手一同蓋住。
上弦月升起來了,照耀山嶺、大地與江河,長河上閃爍著夢一般的銀色碎鱗,浮光掠影,如同千萬個閃爍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