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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先帝是條漢子。」邊令白說,「為了救耶律大石,一路殺進上京城,中了賀蘭羯那廝的埋伏,力竭犧牲,這輩子你邊叔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他一人。」

    「賀蘭羯……就是……」

    「嗯。」邊令白有點落寞地看著院裡,說,「再過七天,就是七月初七了。所以你懂的,邊叔我連那刺客都收留了,實在是再沒有退路。我不及早對付牧家,牧家遲早也要對付我。」

    段嶺心想牧家現在就在對付你,後知後覺果然要不得,嘴上卻說:「叔,你不必怕他,把寶藏起出來,咱們有的是錢,連軍餉也不必了。」

    「唔呼呼……」

    邊令白喝著粥,搖頭苦笑。

    段嶺又問:「賀蘭羯為什麼要殺先帝呢?」

    邊令白說:「倒是不知,這廝乃是……」說到這裡,段嶺提起一顆心,邊令白意識到差點失言,改口道:「……亡命之徒一個,刺殺先帝後,他先是逃到西涼,西涼不敢容他,才又逃到潼關內,唉----」

    邊令白唏噓得連段嶺都替他覺得滄桑,他很想再問下去,但問長問短,反而容易引起猜疑。

    吃過飯,邊令白朝段嶺說:「得,府上就剩咱叔侄倆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待會兒我叫你,咱倆踏青去。」

    段嶺知道邊令白想去看看他的藏寶被動過沒有,於是一口答應,正要走時,邊令白又朝他說:「你還有叔叔沒有?」

    段嶺搖頭,說:「趙家都沒了。」

    邊令白說:「以後我就是你親叔了,對外咱們也這麼說,就說你是我從兄的兒,來潼關投奔叔的。」

    段嶺感激點頭,心想我親叔正在西川,你小心做了鬼被我爺爺揍死。段嶺一宿未睡,實在困得不行了,便先回房去躺下。這一覺睡下去,登時就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夢裡又聽見了那首相見歡。

    說也奇怪,段嶺已經聽過四個人chuī這曲子了,郎俊俠、尋chūn、李漸鴻與武獨,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京名堂的那一天,以及來到西川時,萬籟俱寂,寂寥頓生,倚著門聽見武獨曲聲的那次。

    郎俊俠。

    每次想起這三個字,段嶺都會一陣顫抖,他甚至不願意去想起這個人的相貌,也不願去提起他的名字。他下意識地翻了個身,卻沒有抱到武獨,睜開眼,感覺到笛聲似乎真的存在,然而剛一醒來,聲音便停了。

    武獨不在。

    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離開武獨,從前睡醒時武獨一直都在,也許在房外練拳,也許在院子裡澆花,也許在房間裡收拾東西。

    現在他一睜眼,房中便空空dàngdàng的,尤其是夕陽西下,令他莫名地有點心慌,今天是第一天,還有六天。

    段嶺坐起來,呆呆地看著院子外頭,秋天來了,潼關的秋天有股蕭瑟味道,樹葉在秋風裡嘩啦啦地響,第一波huáng葉飄了下來。

    「武獨……」段嶺自言自語道。

    「想什麼呢。」武獨蹲在chuáng腳,突然開口道。

    段嶺嚇了一跳,說:「你怎麼還沒走?!」

    「噓。」

    武獨穿著一身夜行服,頎長食指豎在唇前,打量段嶺,目光游移。

    「我還是不放心。」武獨說,「要麼一起走吧。」

    段嶺說:「不,不行。」

    「太危險了。」武獨皺眉道,「實在放心不下。」

    段嶺說:「這麼走了,邊令白又怎麼辦?」

    武獨答道:「我在他的粥里下了一劑七日癲,七天後他就會發羊癲瘋,口吐白沫,七竅流血而死,我們一起回去,來得及。」

    段嶺說:「萬一牧相另有安排呢?賀蘭羯還會回來的。」

    武獨說:「萬一你被他發現了,死了,我怎麼辦呢?」

    段嶺聽到這話,心裡莫名地一陣悸動,武獨那表qíng卻十分冷靜,絲毫沒有平時不耐煩的樣子,段嶺知道他是認真地在考慮這事,每當武獨認真起來,就是這副模樣。

    武獨微微地皺著眉,又說:「我從廳內出來,先是在粥裡頭下毒,看看他喝了不曾,怕我一走,他就對付你。」

    「你看,現在也沒有事。」段嶺朝院外望,朝武獨問,「他做什麼去了?」

    武獨答道:「他在與費先生說話,很快就過來找你了。」

    段嶺說:「你記得那句話麼?先帝告訴你的,有些事,哪怕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武獨沉默了,他的眼睛非常深邃、漂亮,眉毛微微抬起,看著段嶺。

    「你膽子很大。」武獨笑了起來,說,「可是你百密一疏,仍漏了一件事,想起來了麼?」

    「什麼?」段嶺茫然道。

    武獨:「他要是發現帳本沒了,怎麼辦呢?」

    段嶺如夢初醒,說:「對,失策了,該偽造一本放回去才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他要是問起,大家只好裝傻,給他個死無對證吧。」

    武獨答道:「費先生替你偽造了一本,下午我放回去了。」

    謝天謝地,段嶺出了一背冷汗,武獨說:「我都跑到城外了,才想起這事,特地折返,辦完,再提醒你一聲。」

    武獨看著段嶺,段嶺笑了起來。

    「那……」武獨yù言又止。

    段嶺傻乎乎地坐在chuáng上,一身雪白的單衣長褲,武獨打量他一眼,又說:「我這就走了。」

    「你……路上小心。」段嶺說。

    武獨答道:「我知道你會she箭,有危險就跑,保護好自己,你也……千萬小心。」

    武獨身材頎長,便這麼蹲著,對坐半晌,二人之間只聞呼吸聲,院外的樹葉離了枝頭,在空中飄來飄去,落在花叢里,蜜蜂「嗡」的一聲振翅飛走了。

    武獨轉身躍下chuáng去,飛步出房,撈著房檐一個翻身,消失了。

    段嶺有點不知所措,只因彼此分別之時,他的心裡響起了一句久違之言,那聲音就像cháo汐一般,帶著曾經無盡的悲傷朝他襲來,卻也如同cháo汐漲落,在卷進他心房的最後一瞬間,溫柔地退了出去。

    ☆、第75章 落單

    huáng昏,潼關路窄道。

    武獨策馬穿過山道,進入平原。

    「駕!」

    快馬加鞭,回去的路好走,兩天半即到西川,再翻山越嶺回來,一路順遂的話,三天可折回。

    夕陽在綿延的山巒盡頭緩慢地沉下去,帶著暗紅色的光,照耀著群山,山與山之間yīn影錯落jiāo匯,不知從何時開始,武獨已漸漸不太喜歡夜晚了。每當黑夜降臨之時,總有一天即將結束的蒼涼感覺;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習慣了在白天裡行走,不願再回到夜裡。

    「你是刺客,刺客沒有白天,只有夜晚。」

    那個聲音在他耳畔再度響起。

    他催促馬匹,朝著西面夕陽最後的那一抹光追趕而去,仿佛不願看著這世間這麼快就進入黑暗,他守望著僅有的幾縷光,直到夕陽完全沉沒,山後的天幕餘下一抹絢麗的深藍,留給他一個靜謐的、五光十色的夢。

    他還記得小時候不喜歡白天,只喜歡晚上,與黑夜融為一體,才是安全而踏實的,然而現在更寧願待在白天裡。白天更熱鬧,也更有趣,早上那小子醒了,便會笑著朝他說話,忙這忙那,世界一下就活了起來。

    晚上一旦入睡,他們便不再jiāo談,武獨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裡,守著那扇關著的門,等段嶺醒來,彼此說說話。又一天過去,又睡覺了,門又關上了。

    就像以前在趙奎府上見過的,番邦進貢的一個西洋鍾,每每到了時候,鐘上會應時打開一扇門,門裡出來個小人兒,嘰咕嘰咕地叫。武獨第一次看見它時,覺得甚是好笑,但小人兒只有到了點才出來,餘下時候,每當他經過臥室之時,便會駐足等等,等那報時的小人。

    人生就只有這麼點樂趣,武獨不禁感嘆,自己過得也真是失敗。

    群星升了起來,北斗在秋季的星空里閃閃發亮,指引著他前進的方向,再過幾天,就是七夕了。

    七夕怎麼過呢?只怕最後一天,沒有這麼容易脫身……武獨開始想,自離開師門後,自己便總是一個人,過節不像過節,過年不像過年。這次辦完了事,可以好好休息。

    武獨總覺得自己看不透那小子,這名喚「王山」的少年自第一天來到自己身邊,心裡便像是一直藏著事,藏得很深很深,仿佛戴著一個面具。然而仔細想來,王山又實在沒有什麼太過異常的舉動。

    有時候jīng明得和狐狸一般,有時候又傻乎乎的,真不知道是什麼人……

    靜夜裡山路chuī來一陣清風,馬蹄也仿佛變得輕了起來,落葉在武獨身邊飛揚起來,沙沙聲響,被他拋在後頭。北落師門也升起來了,武獨沿著曲折山路掉轉方向,改而向西南,進入了山中官道內。

    翌日清晨,段嶺睡得天昏地暗,一臉疲憊。

    這天起了濃濃的霧,出庭院時,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段嶺下意識地要叫武獨,卻想起武獨已回西川去了。管家前來通知,段嶺便去見邊令白。

    費宏德的腿已好得差不多了,兩人正等著段嶺用早飯,廳堂內還有幾名武將。

    邊令白朝段嶺說:「前幾天你來得倉促,未曾為你介紹這幾位,俱是潼關的副將,也是叔伯輩的。」

    段嶺剛起身,那幾名武將倒是先行謙讓。

    「不敢當不敢當。」

    邊令白逐一介紹,兩名副將,兩名校官,一名主簿,副將一人姓王,另一人姓謝,地位最高,主簿反而管不得事,邊令白有舉措,俱徵詢費宏德這名高參,內務更不願讓主簿多cha手,是以開飯時,校官與主簿便退了出去,唯余王、謝二人陪著。

    飯後邊令白便吩咐一人點兵,陪同自己與段嶺出潼關去,前往秦嶺東段,檢查他的寶藏是否還完好。

    潼關依山而建,南通西川,東達淮yīn與上梓,北接西涼,自古乃是兵家必爭之地,出得關隘,段嶺駐馬高山前,頓覺心胸開闊。

    茫茫雲海,滾滾霧氣,視野隨著一路登高,群山就像朝兩側分開一般,雲瀑直泄出山去,遠方huáng河奔騰,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

    「戎兒。」邊令白騎著馬,不疾不徐地與段嶺並肩而行。

    「哎,叔叔。」段嶺答道。

    「你的話太少了。」邊令白說,「總是這麼安安靜靜的,說你成熟穩重呢,也是,話太少,就怕扶不起來。」

    段嶺說:「我在家裡就是這樣,叔父教訓得對,以後會多開開口。」

    「你爹是個謹慎的人。」邊令白說,「言多必失,說多錯多,是不錯。你來說說,你對如今遼、西涼有何看法?」

    段嶺知道邊令白打算造反了,邊令白也刻意不瞞著他,含含糊糊的,似有意透露給他一點,卻又不朝他jiāo代全盤計劃,想必是打算試他的忠誠。

    「叔父怎麼想,我就怎麼做。」段嶺答道。

    邊令白哈哈大笑,沒想到段嶺會這麼說,通常蠢人都看不出自己的蠢,卻也喜歡提防身邊的人太聰明----這是李漸鴻教給他的。

    「你得替我辦一件事。」邊令白又說,「我看那党項王子倒是挺喜歡你,你替我約他一約,約到城外去,我另有安排。」

    「好。」段嶺想也不想,便一口應承下來。

    邊令白有點詫異段嶺居然什麼也沒問,但這什麼都不問的態度卻正合邊令白心意。

    「可是我拿不準。」段嶺想了想,說,「萬一他不願意跟著我走怎麼辦?就怕他……起疑?話說,叔,咱們是要做什麼來著?」

    邊令白高深莫測地看了他一眼,說:「你不會自己想辦法?」

    段嶺不吭聲了,邊令白說:「多陪陪他,凡事不懂就去問費先生。」

    段嶺只得點頭,心道你這是要我出賣色相吧,不過也正好,剛想與赫連博聊聊天。

    雲霧散開,秦嶺內始終罩著一片烏雲,他們來到上次遇伏之處,段嶺說:「就在這附近了。」

    邊令白正要吩咐人展開搜索,段嶺卻輕輕一拉他的衣角,說:「叔父,我有話說。」

    邊令白走到一旁,段嶺想起費宏德沒來,突然不由得佩服起這老狐狸。當時費宏德早就知道他找到藏寶地的入口了!卻什麼都不說。

    「我懷疑一個地方。」段嶺小聲在邊令白耳畔說,「誰也沒告訴。」

    「快帶我過去。」邊令白說,繼而吩咐手下在此處等著,又問段嶺:「你會使刀劍不?」

    「會she箭。」段嶺答道。

    邊令白便取了一張弓、一個箭囊給他,又扔給他一把劍,自己提著劍,示意段嶺上馬,段嶺指路,便策馬進了密林里。

    「這兒。」段嶺說,「上次來時我便看見了,可我沒告訴費先生。」

    段嶺本意是我沒告訴費先生,你也別露了口風,邊令白卻曲解了他的意思,下意識點頭道:「嗯,乖。」

    段嶺登時哭笑不得。

    邊令白小心下馬去,二人朝那天刺客經過的dòngxué內張望,裡頭chuī來冷颼颼的涼風,邊令白便逕自上前。段嶺彎弓搭箭,在後掩護,指向邊令白後頸時,手上不住發抖。

    現在放箭,一了百了,可是就算she出去,也跑不掉,還是等武獨回來吧。

    「進來吧。」邊令白朝外說。

    段嶺檢查周圍的痕跡,裡頭顯然還有蜿蜒曲折的通道,通往dòng窟最深處,走到盡頭,面前是一個空曠的地底懸崖,段嶺點起蠟燭,示意邊令白看,果然懸崖邊上有踏足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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