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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段嶺卻像一潭不見底的水,穩重,內斂,看那樣子還讀過不少書,有些見識,牧磬按捺不住好奇心,像是買了件新的玩物,非要把段嶺里里外外給弄清楚了才罷休。
然而一個上午過去,他對段嶺的興趣更濃厚了,午後,段嶺陪他玩了會兒蹴鞠。昔日在上京讀書時,大伙兒沒事不是摔跤就是蹴鞠,兩項技能簡直出神入化,其中赫連博更是一把好手,常常博得滿堂彩,段嶺得了赫連博一身真傳,又有武藝打底,隨隨便便幾下便引得牧磬充滿了崇拜。
「這麼樣,這樣。」段嶺把要訣教給牧磬,牧磬萬萬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是箇中高手,以前小廝們不過是亂踢幾腳,哪有這本事?而且段嶺還不藏私。兩人你來我去,玩了一會兒,午後牧磬躺榻上小睡了會兒,醒來時看段嶺一邊給他打扇,一邊讀一本書。
「這麼用功。」牧磬迷迷糊糊地說。
「家裡窮。」段嶺答道,「不用功不行。」
牧磬翻了個身,繼續睡,不片刻卻是醒了,坐起來,打了個呵欠,看了眼段嶺,下午先生來了,兩人便又依舊讀書。
到得傍晚,段嶺伺候過牧磬,要走時,牧磬居然有點兒捨不得。自打牧曠達發火那次後,牧磬的一群豬朋狗友便不敢再來找他了,幾個小廝也不敢攛掇他,生怕傳到牧曠達耳朵里去,被家法打死。
於是牧磬便可憐巴巴的,自己一個人,等著段嶺第二天早上來陪他說話。段嶺臨走時見牧磬在廊下發呆,倒是覺得十分造孽,但武獨在家裡一天,不知做什麼,想必也有點造孽,還是朝牧磬鞠了一躬,說:「少爺,我走了。」
牧磬發著呆,不知在想什麼事,隨手舞了下袖子,示意回去吧。
僻院裡頭,武獨案前擺了些菜,段嶺又帶了點吃的回來,洗過手,段嶺問:「怎麼不吃?」
「王少爺的口糧。」武獨說,「怎麼敢就僭越了?」
段嶺哭笑不得,恭恭敬敬地伺候武獨,武獨這才一臉不滿,開始吃晚飯。又盤問段嶺,牧磬讀書都讀了些什麼,段嶺一一描述了,飯後照常洗碗,洗衣服,到夜裡才睡下。
一連大半個月,牧磬起初只是將段嶺當作玩伴,段嶺認真的態度卻帶動了牧磬,令他似乎漸漸地讀進了些許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話不假,段嶺端端正正,猶如一把玉璋,說人畜無害吧,卻又帶著隱隱約約的鋒芒,說有意氣吧,卻又時時斂著,讓人捉摸不透。
「有點長進。」牧曠達說。
「少爺有長進,王山的文章作得像個讀書的武人。」先生朝牧曠達說,「是好苗子。」
牧曠達喝著茶,慢條斯理地翻兒子與伴讀各自寫的文章,下了批語。
「像個學武的讀書人。」牧曠達說,「本質還是讀書人。」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牧曠達平生最煩仗義屠狗輩,總是感qíng用事,將他好好的布局攪了不少變數進來,最後總是攪得一團糟。讀書人雖負心,卻也有句話叫「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只恨家族中愛讀書的人太少,兒子又不成器,實在令他管不過來。
「賞些錢與他。」牧曠達說,「先生既要回家,便放犬子兩天假,既是答應了磬兒,便容他倆去玩吧,令武獨跟著,好歹是個刺客,放院裡,也是làng費了。」
先生拿著文章去見牧相,牧磬與段嶺便在書房裡頭等著傳,牧磬忐忑不安,段嶺卻十分淡定,閒逛了一圈,從書架上找書,預備明日先生告假回家時帶回去看。
牧磬總是感覺這股氣勢仿佛在哪裡見過,悠閒、優雅,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像那個誰……卻一時半會兒地想不起是誰。
「別擔心。」段嶺說,「作得挺好。人告之以有過則喜嘛,先生回來罵你一頓,挑你些毛病,該高興才對。」
牧磬坐在案前,畫了個小人,兩條鬍鬚,哈哈笑了起來,段嶺往往會苦中作樂一番,讀書也隨之輕鬆了些。
「我最怕『問政』了。」牧磬說,「要是我呢,就將有錢人的銀子收點過來,發給窮人,大家就都舒坦了。」
「可是銀子花完了要怎麼辦呢?」段嶺朝牧磬說,「歸根到底,仍在土地上。」
「讓他們去買土地唄。」牧磬答道。
今日的月考題是如何安置南逃的難民,年前連番大戰,遼、陳兩國人上百萬計,湧入了中原與江南,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土地,飽受元軍蹂|躪,南下時又凍死了不少,逃往江州,甚至越過長江南渡。
於是牧曠達出了一道題是孟子的「夫仁政,必自經界始」,切入如今南陳普遍存在的田地問題,牧磬在沒有段嶺的幫助下理解了牧曠達的意思,因為段嶺曾經告訴過他「要去想題目里沒有說的話」。
「買了土地。」段嶺說,「總會有人勤,有人懶,有人運氣好,有人倒霉,錢和土地又會慢慢集中到一部分人手裡頭,最後還是有人什麼都沒有,有人坐擁萬頃良田。」
「那就再分唄。」牧磬說。
「周而復始,不斷循環。」段嶺笑道,「可是讓你散盡家財給窮人,你樂意嗎?」
「樂意啊。」牧磬說。
段嶺:「……」
以牧磬的心思,想必真的是樂意的,若天底下的人都像牧磬這般,倒也沒事了,段嶺心想以牧曠達其人,居然生出這麼個兒子,也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先生回來了,告知二人文章作得不錯,牧磬登時歡呼一聲,先生便放了二人的假。段嶺收拾東西,回去陪武獨,牧磬歡呼完了,突然有點失落,告假時段嶺不來,甚至不知如何是好。
現在讓牧磬去找從前的豬朋狗友玩,他也不想去了,段嶺反而是個很好的玩伴,聽得多,說得少,還十八般武藝樣樣jīng通,抓得了螞蚱捕得住鳥,寫得了文章she得出箭,還會出謎語給牧磬猜,隨口引經據典的,還會拿聖人開幾句玩笑,兩人歲數雖相近,段嶺卻成熟、沉穩很多。
「怎麼過?」牧磬問。
「我得先回去。」段嶺說,「不然武獨揍我。」
牧磬本想留段嶺吃個晚飯,但聽段嶺這麼一說,只得揮揮手,讓段嶺自己走了。這年頭合適的朋友不好找,不是阿諛奉承、諂言媚語就是木木訥訥、詞不達意,可見哪怕不以貌取人,人與人還是分了三六九等,大家都喜歡和有趣的人、有高雅品位的人、認真的人當朋友。
☆、第51章 牧相
段嶺依舊跪在案前,擺開菜,今天賞賜來了不少,武獨依舊一臉無聊地看著。
「今天月考如何?」武獨問。
「根據賞賜多少來看的話,應當還成。」段嶺答道,「你呢?」
武獨答道:「什麼時候,我也當個大夫去,抓抓藥,改行算了。」
段嶺雙手拿著筷子,客客氣氣,放在武獨面前,兩人準備開飯。段嶺笑道:「治病救人,我最喜歡了。」
武獨打量段嶺,說也奇怪,段嶺承認了自己想往上爬,武獨反而不覺得有什麼了,想來也是人之常qíng,不怕真小人,就怕偽君子,在武獨的眼裡,段嶺有時候實在是既討厭,又有趣,半大不大的,成日想些莫名其妙的事,說些匪夷所思的話。
「你何時生辰?」武獨問。
「忘了。」段嶺想了想,若郎俊俠拿了自己的出生紙,想必太子也是那一天,不可漏出口風,答道,「好像是……七月初七。」
武獨說:「那快到了。」
「明天放假?」
「放假。」段嶺答道,凡是武獨喜歡吃的菜,他便只吃一點,武獨不碰的菜,他便多吃些。武獨也是存著這念頭,只因飯菜和賞賜都是段嶺掙來的,便想留點他愛吃的,兩人避來避去,反而不知道吃什麼了。
「這幾日告假,帶你出去玩玩吧。」武獨說。
段嶺還是想玩的,正想找個什麼時候出去走走,約武獨又怕他不去,自己出去,生怕碰上郎俊俠,雖然郎俊俠不可能有這閒qíng逸致,出宮來閒逛,但還是求個穩妥的好。
「去哪兒玩?」段嶺眼裡登時帶著笑意。
「吃飯吃飯。」武獨說,「莫要囉嗦,待我將最後的藥引找著了再說。」
段嶺知道武獨一直在忙活牧曠達的藥,配了這麼久,倒不是說武獨磨蹭,而是牧曠達最開始jiāo出來的藥方就有問題,那是一副毒|藥,想作為隱毒使用,卻又太烈了。
武獨下毒是有講究的,他一不沾下三濫的行當,譬如迷藥、chūn|藥、砒|霜鶴頂紅那些統統不考慮。二不能讓人查出來是什麼配方,否則不免威名掃地。三不能簡單粗bào,把人直接毒死,而是優雅地毒到你死。
牧曠達不知從哪兒問來的藥方,連段嶺也覺得太過明顯,容易被查出來;看在武獨眼中,更是破壞美感,簡直就和用拆牆用的大錘子直接砸人後腦勺差不多。對用毒高手來說,怎麼能忍?
「找著了麼?」段嶺問。
「沒有。」武獨說,「得去找幾本書看看,《本糙》裡頭的幾味,一時卻想不起來了」
「我有府上書閣的鑰匙。」段嶺說,「要什麼書,咱倆一起去。」
武獨想了想,段嶺又改口道:「我先去看看?」
武獨沉吟略久,稍稍點了下頭。
飯後段嶺便沿後巷的門進去,只說去與少爺說話,守門的已不再攔他,他輕車熟路,繞過花園,進了書閣,段嶺把燈放在窗台上,便去找書,時至夏末秋初,書閣外頭chuī來一陣風,燈便無聲無息地滅了。
段嶺正要再去點起時,突然聽見書閣下腳步響,有人沿著樓梯上來。
牧曠達小聲說:「讓昌流君找,是找不著的,他不識字,這事你知道就成,莫要笑話了他去,須得我親自來。」
段嶺心頭一凜,不知牧曠達深夜來書閣有何事,看來身後還跟著人,且不是昌流君。
燈光將人影漸漸移了上來,段嶺站在暗處,看見牧曠達帶著一名文士進入了書閣,昌流君向來寸步不離,保護牧曠達的人身安全,現在他沒跟著上來,也就意味著段嶺只要躲在書架後,便不會被發現。
是躲起來偷聽,還是……
短短片刻,段嶺做了一個選擇,他從書架後走出來,朝牧曠達說:「拜見老爺。」
牧曠達與文士都是一怔,未料此時書閣內還有人,心中都不由得一聲「好險」,然則雙方都是聰明人,段嶺此舉無異於避嫌與效忠,牧曠達更是心下雪亮,暗道這少年果然非同一般。
「這是磬兒的伴讀。」牧曠達朝那文士說,文士點點頭,牧曠達眼中現出讚許之色。
段嶺拿著書,說:「過來查點東西,衝撞了老爺……」
牧曠達擺擺手,段嶺會意,文士與牧曠達說不定要密談,便yù告退離去。牧曠達卻說:「過來。」
「宰相肚裡能撐船。」那文士笑道,「自然是無妨的。」
牧曠達與段嶺都是笑了起來,牧曠達又朝段嶺說:「這位是長聘先生,府中參知。」
段嶺朝那文士行禮,將燈放在桌上,重新點燃,牧曠達jiāo給段嶺一把鑰匙,說:「最裡頭的柜子,取一封去年六月廿七的摺子過來。」
段嶺依著吩咐做了,櫃內密密麻麻的,全是摺子,長聘朝牧曠達說:「遷都之事一啟,西川勢必大耗元氣。」
「趙奎一去,遷都勢在必行。」牧曠達說,「若不在近年解決,只怕再無力推動此事了。」
段嶺找出摺子,chuī去灰,知道牧曠達欣賞他,不打算讓他迴避,將摺子放在桌上,又去打了壺水,將燈火調大些許,便在燈上燒起水來。
「江州士族盤根錯節。」長聘說,「蘇、吳、林三族占據江南,新法難以推廣,謝宥養一支黑甲軍,更是耗資巨大。雖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這軍費也太多了些。」
段嶺正在出神時,牧曠達翻開摺子,段嶺便瞥了那摺子一眼。
「這是先帝批的摺子。」牧曠達朝段嶺說。
摺子底下有一個「閱」字,又有「遷就是」三小字,段嶺對那字跡熟得不能再熟----是李漸鴻的手書。
一時間無數思緒錯綜複雜,湧上心頭,令段嶺無所適從,他只想將摺子拿過來,摸一摸,卻qíng知不可當著牧曠達之面這麼做。
「先帝在位十日,登基當日,批了三份摺子便匆匆而去。」牧曠達喝了口茶,唏噓道,「一份是遷都,第二份是屯田,第三份,則是減稅。」
「嗯,三道金牌。」段嶺說。
牧曠達與長聘都笑了起來。
「摺子壓在我這裡,也有一段時候了。」牧曠達說,「正好藉此機會,好好議一議遷都之事,你這就替我抄錄一份下來。」
段嶺點了頭,拿著摺子去一旁抄錄,先是粗讀一次,不由得驚嘆於牧曠達所寫的摺子條理清晰,說服力極qiáng,起承轉折,無一贅言,亦毫無華麗辭藻修飾,先是就事論事,從細節切入,繼而縱覽全局,句句老辣直指要點,一句話里,常常藏著好幾句意思。
這種議事能力,段嶺實在自愧不如,起初他以為自己寫的文章已有足夠水平,然而與牧曠達寫出的摺子一比,自己簡直就是目不識丁的水平。
「笑什麼?」牧曠達注意到段嶺的表qíng。
「讀到好文章,所以qíng不自禁。」段嶺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