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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段嶺看著自己的衣服,半濕,手指被水泡得發皺。
郎俊俠想殺他?是的,至少最後一刻,他感覺到了,可是為什麼他沒有死?還到了這裡,救他的反而是武獨嗎?
武獨在房中睡了個午覺,不多時起來,又到院子裡看了一眼,見段嶺還在那個地方,也不跑,抱著膝蓋蜷著,昏昏yù睡,像條狗一般。
「吃吧。」武獨扔出來兩個麵餅,落在地上,又舀了碗水,放在段嶺面前。
段嶺看了武獨一眼,不敢碰他給的東西,武獨轉身回入,段嶺在院裡張望,見武獨對著一本書,研究一張方子,想必無暇來管他,飢餓戰勝了他的思想,段嶺撿起餅,吃了起來。
嗓子火辣辣地疼,段嶺嘗試著小聲說話,發現自己沒法開口,被毒啞了。
郎俊俠為什麼要殺我?段嶺感覺到了危險,但如果郎俊俠發現自己沒死,定會想方設法地殺了他,想保住xing命的話,就得儘快離開西川。
但是父親在哪裡呢?他應當不在西川,卻打聽不到去向,以他的xing子,說不定一人一劍,騎著萬里奔霄,離開皇城,làng跡天涯,去找自己的下落,他們何時才能再重逢?
段嶺面前擺著兩條路,一條是趁武獨還沒發現自己的身份,儘快逃走,去尋找李漸鴻。
另一條則是暫時留在這裡,但需要非常小心,想必牧家、武獨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有郎俊俠認得自己,但以先前郎俊俠不把他jiāo給任何人,直接下手殺他的舉動來說,郎俊俠應當不想讓人知道段嶺在西川。
第二條路反而更安全一些,至少在武獨這裡,只要不被郎俊俠發現,就能等候李漸鴻回京城的那天。
段嶺決定暫時觀察一段時間。
武獨折騰了一下午藥方,似乎有點頭疼,到院子裡頭站了一會兒,提著根繩套,朝段嶺脖子上一套,拉緊。
段嶺登時漲紅了臉,以為武獨要把他吊死,雙手抓著繩圈,讓它松一些,武獨卻不說話,將繩子的另一頭在柴房的門把上繫緊,像拴狗一般拴著段嶺,便又出院子去了。
繩子的範圍恰好能抵達茅房、柴房,段嶺便這樣被養在了院子裡。
夜裡回來時,武獨又是一臉煩躁,扔給段嶺點吃的,段嶺吃了,屋裡亮起燈,武獨的影子映在窗上。深夜,武獨出來看了一眼。
院子裡已不見那少年。
繩子的一頭拴在柴房的門上,另一頭則進了柴房裡。
顯然是段嶺找到了地方睡覺。
武獨突然覺得很好笑,關上門,睡了。
段嶺躺在柴房裡,設法解開脖子上繩套的結,可那是牛筋繩做的,綁得非常緊,他無論如何也解不開,只得戴著它睡覺,總覺得很不舒服。
他腦海里翻來覆去地,還在想郎俊俠的那桌子菜,想清楚了以後,他沒有半點憤怒,只覺得非常地難過。他說不清是因為被父親料對了的難過,還是為郎俊俠辜負了他的信任而難過。
這天夜裡,他躺在柴房冰冷堅硬的地上,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在輝煌的皇宮裡醒來了,叫了兩聲爹,侍衛便匆匆上前,朝他說:「太子殿下,陛下在早朝,這就去叫。」
段嶺在皇宮的chuáng上躺著,不多時,李漸鴻穿著修身的朝服,笑著走進來,坐在榻畔,說:「醒了?」
段嶺哼哼唧唧的,還想再躺一會兒,李漸鴻便和衣躺下,陪兒子賴chuáng,朝帳外吩咐了幾句,給太子折點桃花進來,放花瓶里。
段嶺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枕在李漸鴻的肩臂上,玩著父親的腰墜,那半塊玉璜。
陽光從帳外投進來,照在段嶺的臉上,他睜開雙眼,醒了,面朝柴房頂上的裂fèng,裹著粉塵飛揚的光束、冰冷的地板、木柴與炭的氣味在身周縈繞,他爬出柴房,清晨丞相府里鳥叫聲不絕於耳,武獨的房門還關著。
段嶺脖上繫著繩子,一夜過去,脖頸已被摩擦得破皮,他到井欄邊上打水,洗臉,洗脖頸,洗去一身酸臭味。
武獨聽到外面的聲音,疑惑起來,一身雪白單衣,高大的個子站在門裡朝外看,見段嶺洗完臉,順手還給院裡的花欄依次澆了水,有些地方太遠,段嶺又被那牛筋繩限制了行動範圍,便只好作罷。
最後,他打了一桶水,放在院子正中央,朝前推了推,武獨明白了,那是給自己的。
段嶺忙完以後,便坐到花欄旁,靠在院牆裡,望著靛藍色的晴空。
武獨起來後,匆匆洗漱,換了身衣服,便離開了院子。
段嶺則在院裡坐了會兒,依舊思考去路的問題,驟然遭遇這變故,他的心qíng已逐漸平復下來。根據郎俊俠的所作所為推測,牧曠達應當非常忌憚自己的存在,當前自己須得保住小命,來日方長。
一連數日,武獨進進出出,早上出門,中午回來時總是怒氣沖沖的,午後便開始切藥,熬藥。及至數日後,武獨端著一碗藥出來,朝段嶺說:「張嘴。」
段嶺張開嘴,武獨把藥給他灌了下去,那藥碰到嗓子,簡直如同火燒一般地難受,段嶺痛苦無比,趴在牆邊gān嘔,武獨卻嗤之以鼻,觀察段嶺的反應。
段嶺的五臟六腑都在抽痛,片刻後趴在一旁,朝花欄里嘔吐,武獨看了一會兒,發現段嶺的脖子已被那牛筋繩勒出傷口來,通紅見ròu,便回身入內,拿出一把劍,隨手朝著段嶺脖頸就是一劍。
段嶺本能地一躲,劍勢卻疾如閃電,挑斷了脖上的繩索。
段嶺吐了有一會兒,筋疲力盡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條死狗。武獨拿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冷冷道:「什麼人給你下的毒|藥?」
段嶺瞳孔漸漸放大,武獨觀察了一會兒他的眼睛,又問:「會寫字不?」
段嶺手指動了動,武獨把一根炭條塞在他的指間,段嶺卻拿不住,手裡一直發抖,炭條掉了下來。武獨的聲音忽遠忽近,段嶺聽見他在說:「看你那模樣,像是中了寂滅散,這種毒可不是好到手的,誰與你家有著深仇大恨。」
段嶺的五感六識又慢慢回來了,他張了張口,發出無意識的「啊啊」聲,武獨又觀察了一會兒,說:「毒還未排清,先這樣吧。」
恰好此時,有人逕自進了院子,卻是昌流君。
「這是什麼?」昌流君疑惑道。
「這是我的藥人。」武獨說,「試藥用的。」
昌流君便不多問,說:「牧相傳你。」
武獨只得起身,將段嶺扔在院裡,又走了。
段嶺腹中如絞,上吐下瀉一番後,感覺好多了,傍晚武獨回來時,見段嶺擦拭自己吐過的地方,還在給花欄翻土。武獨拿著一棵毒龍糙,種在院裡的泥土上。
段嶺看著武獨的舉動,沒有多問,武獨要給移植後的糙藥澆水,段嶺卻擺擺手,示意這個時候不要澆水,武獨一臉疑惑,起身,段嶺做了幾個手勢,意思是讓他來。
武獨一腳把段嶺踹到一旁去,倒了半碗水在花欄里,結果兩天後,毒龍糙葉子變huáng,被種死了。
武獨扒出那棵糙,發現根部被泡得稀爛,只得再去找牧曠達,派人挖這種糙藥,這一次拿回來時,他把毒龍糙扔給段嶺,段嶺便用手指拈了些土,將毒龍糙先是種在自己喝水的小碗裡,用手指朝葉片上彈了些許水,再放在yīn涼的地方。
「你是花匠?」武獨問道。
段嶺看著武獨,武獨心想出現在岷江支流岸邊,說不定是西川上游順流漂下來的,興許父親是個花匠或種田的,這樣倒好,省了不少麻煩。
☆、44|驚雷
武獨又給了段嶺一個碗,一日兩餐,讓他端著碗,在院門裡坐著吃,段嶺自己吃了自己洗碗筷,武獨就像養了條狗一樣,只覺得十分好玩,有天還往柴房裡看了一眼,見裡頭收拾得很整齊,放著碗和筷子。
段嶺則總是吃不飽,十五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頓只有小半碗飯、一點青菜,大部分時間都餓著,卻不敢偷東西吃,武獨時而心qíng不好,便吃不了多少,吃過飯後出來,把剩菜剩飯朝段嶺吃飯的狗盆子裡一倒,碗筷扔在木盆里。再看時,段嶺已經吃完了。
「吃這麼多。」
武獨突發奇想,有一次想看看段嶺究竟能吃多少,便多給了他些,段嶺全吃了,武獨又加,段嶺又吃,再賞他幾塊餅,段嶺還是吃了,最後武獨還給他倆饅頭,段嶺實在吃不下了,艱難地往下吞,武獨看著他好笑,片刻後段嶺把饅頭拿回柴房裡,收好,預備餓了的時候吃。
武獨笑了起來,段嶺也自嘲地笑了笑。
武獨不笑了,他突然從這少年身上,看到一種奇怪的心酸。仿佛這啞巴就像自己一般,活得尚且不如一條野狗。
武獨扔給他一件自己不要的袍子,段嶺便撿起來,以為武獨讓他洗,第二天洗完晾gān了,折好放在門口。
武獨奇怪地看了一眼,說:「這是給你的。」
段嶺這才拘束地點了點頭,把袍子收回去。
養條狗也是有感qíng的,雖然這條狗不怎麼黏著自己,然而武獨每天回來,看見段嶺在花欄前忙前忙後,便有種奇怪的感覺,在外頭被冷嘲熱諷了,回家也能稍微舒心一點。
有時在外辦事,過了飯點,武獨突然還會想起家裡那小狗還沒喂,應當是餓了。
「你多大了?」某一天,武獨朝段嶺問。
段嶺正在花欄前照顧武獨種的奇花異糙,轉過身,左手比食指,右手攤開,手心朝下,意思是十五了。
他知道武獨遲早會開始好奇自己的身份,須得準備好一套說辭,否則若被懷疑起來,只會更加危險。
武獨打量段嶺,心裡生出些許同病相憐之qíng,敲敲案幾,說:「把這碗藥喝了。」
段嶺放下鏟子,過來到門口,卻不敢進,武獨孤獨地坐在案幾後,一縷天光照在他的臉上,說:「進來吧。」
段嶺進去,把藥喝了,突然嗓子一陣抽搐,猶如萬針齊扎,癢得難以忍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扼著自己的喉嚨叫了起來。
「叫。」武獨冷冷道,「叫出來,你的嗓子就慢慢地開了。」
段嶺咳嗽,嘶啞地喊,沙著聲,在地上翻滾。
「至於嗎。」武獨哭笑不得道,繼續翻自己的藥經,沉吟不語。
傍晚時,段嶺已能開口說話,「啊啊」地叫了幾聲,吃著飯時,武獨出來看看,朝他道:「說話。」
段嶺「啊」了一聲,武獨又道:「說『我』。」
「我……我。」段嶺的嗓子恢復了。
武獨說:「吃飯。」
段嶺低頭吃飯,武獨不耐煩地踢了他一腳,說:「讓你說『吃飯』。」
段嶺一口飯噴了出來,嗆了幾聲,抬頭,朝武獨說:「吃……吃飯。」
武獨說:「念,扁擔長,板凳寬,扁擔綁在板凳上。」
段嶺:「……」
「扁……扁擔長……」段嶺磕磕巴巴地說話,武獨卻指著段嶺哈哈大笑,笑得眼淚也出來了,段嶺眼淚也出來了,朝武獨點點頭,猶豫要不要朝他下跪磕頭,感謝他治好了自己,武獨卻沒再理會他,轉身進去了。
「你叫什麼名字?家住何方?」武獨今天的心qíng很好,在房裡也吃著飯,隨口問道。
我叫段嶺,我爹是段晟……段嶺心裡浮現出那句話。
我叫李若,我爹是當朝皇帝李漸鴻,段嶺心裡浮現出第二句話。
「王……」段嶺說,「山。」
段嶺不敢告訴他自己叫李若,也不敢說自己叫段嶺,萬一牧家知道「段嶺」「李若」名字的意義,便相當於將自己推入了險境中。
「王小山。」武獨說,「哪裡人?」
「潯北。」段嶺嘶啞著聲音說。
「潯北人?」武獨莫名其妙道,「潯北人到這兒來做什麼?」
段嶺:「爹……爹賣藥,被打劫。」
這印證了武獨的某種猜測,說:「在哪兒被劫的?」
段嶺:「潼關。」
「命大。」武獨隨口道。
段嶺這一個月里,盤算得非常仔細,他說的家鄉潯北恰好與潯陽的口音差不多,且在自己逃亡時被元人攻陷,是他南逃時途經的其中一地,回去查也查不出什麼來。在他口中,母親因戰亂身死,他與父親離開潯北,往西涼做生意,購買藥材,想沿著西川路倒賣,結果天下正亂,父子被一夥綁匪打劫,自己被綁匪抓住,餵了毒茶,被扔下岷江,順流漂了老遠,最後命大,擱淺在西川城外。
這樣一來,前因後果正好對上,武獨也不再懷疑,唯獨說不清的,是下在段嶺身上的毒|藥。
「什麼綁匪,要用寂滅散來對付你?」武獨說。
段嶺答道:「不……不知道,爹……爹在西涼……買了秘方。」
武獨便存了這麼一個疑,沒有再問下去,毒|藥林林總總,花樣繁多,以他對天下毒的了解,寂滅散非常昂貴,煉製過程十分麻煩,且很罕見。武獨又問了幾句,段嶺憑著想像,調動所有的知識來圓這個謊,編造了一個西涼的市集,告訴武獨自己與父親在市集上採買,買了一個匣子,裡頭裝有奇毒,結果帶在身上,經過潼關外市鎮時被山賊盯上,最後被拿來試匣子的毒。
這下武獨相信了,雖然離奇,但仍在可接受範圍內。
「西域的匣子。」武獨說,「鏤空的?」
段嶺在門外朝武獨比劃了下,意思是這麼大。
武獨便不再追問下去,吩咐道:「把衣服洗了。」
月上中天,夏夜裡,段嶺坐在院內搓衣服,西川熱了起來,武獨只穿一條薄薄的及膝絲褲,光著膀子,兩腳擱在案几上,一身肌ròu瘦削健壯,隨口道:「看你細皮嫩ròu的,多半也是爹娘眼裡的寶貝,來日去打聽打聽,若有你爹消息,讓他拿一二十兩來,贖了你去,倒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