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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然而至關重要的是,父親能不能在南方打贏這場戰爭,只要李漸鴻贏了,所有的問題都將迎刃而解,自己是待在上京還是隨耶律宗真一同去中京,都無關緊要,以父親的能力,隨時可偷天換日地把自己帶出去。

    然而一旦遼國在此刻出兵,趁李漸鴻與趙奎僵持之際大舉入侵中原,事qíng就將變得更為複雜了。

    回到房中時,段嶺坐在榻上發呆,日光從窗格中照進來。

    蔡閆也回來了,掏出玉璜,放在桌上,一聲輕響。

    「好東西。」蔡閆說,「別弄丟了。」

    「謝謝。」段嶺答道,還了他銅錢,蔡閆yù言又止,段嶺覺得蔡閆他一定猜到了,然而只要段嶺不說,蔡閆也不問。

    「接下來你去哪兒?」蔡閆長吁了一口氣,坐在榻上。

    段嶺還是想待在辟雍館,因為在這裡能聽到來自南方的消息,他想了又想,說:「爹還沒回來,這兒還熱鬧些。」

    「回去吧。」蔡閆說,「咱們被選為伴讀,院中人心嫉妒,說不定要抓你話柄,多生事端。」

    段嶺一想也是,只得收拾東西,與蔡閆一同離開。

    「晚上我去你家,和你說說話。」蔡閆又說。

    段嶺說:「我去你家。」

    「我去你家。」蔡閆又道。

    段嶺點頭,與蔡閆約定日落時先在橋上碰面,一起下館子,再去澡堂洗個澡,夜裡住段嶺家。

    六月里,上京的植物長得鬱鬱蔥蔥,段嶺每月回家一次,發現花圃里的植物從未枯死,還有人常常來澆水,興許是瓊花院得了父親囑咐,三不五時來照顧他們的宅邸。

    那桃樹結出不少青澀的果子,卻總是長不大。段嶺先是睡了個午覺,夢見在南方的李漸鴻,具體在做什麼睡醒時卻忘了。自己被選中去中京一事,必須儘快通知他,於是段嶺寫了一封信,同樣用一句「滿天風雨下西樓」暗示父親,自己也許要遷居,再jiāo給尋chūn,想必她會派人朝李漸鴻報信。

    日落之前,還須去瓊花院一趟,段嶺收好信,正打算出門時,外頭忽有叩門聲響。

    「段府?」一名衛兵進來,看著段嶺。

    「是。」段嶺答道。

    府外長街上停著一輛北院的馬車,衛兵做了個「請」的手勢,段嶺身上還揣著那封信,說:「我回去收拾就來。」

    衛兵擺手,不讓段嶺回去,說:「這就走。」

    段嶺開始緊張起來,然而毫無辦法,只得到馬車上去,內里帘子一揭開,卻現出耶律宗真的臉。

    「陛下!」段嶺驚訝道。

    「噓。」耶律宗真笑了笑,說,「上車吧。」

    段嶺心神稍定,與耶律宗真同車,在數名衛兵保護下開出長街往城東去,耶律宗真說:「拔都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提到過你。」

    耶律宗真的自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朕」變成了「我」,段嶺也感覺到了。

    「他還好嗎?」段嶺問,「倒是從來沒給我寫過信。」

    耶律宗真說:「過得不錯,當年我與他有過數面之緣,他說,你是他的安答。」

    「其實不算。」段嶺答道,「我還沒給他信物呢。」

    耶律宗真笑了起來,段嶺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宗真繼承了蕭太后的雙眼,曾有流言說這一任皇帝乃是韓唯庸與蕭太后私通所生,多年前,中京流言四起,直到他長大,五官長開後,那濃眉自然而然地看出了遼太|祖粗獷的氣息,各方猜測才就此作罷。

    他有著武人的眉毛、鼻樑與唇,不說話時帶著靜斂的殺氣,那殺氣若有若無,笑起來時又瞬間消失了,就像一把裹著糖的刀。他很喜歡笑,笑容裡帶著親切感,眼神間或一瞥,卻又帶著些許心事。

    「今天原本沒出口的話是什麼?」耶律宗真倚在車窗旁,朝外望去,手指敲了敲窗欄,漫不經心的。

    段嶺心裡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拔都拉近了他們的距離,這代表著他可以說一些話了。

    「我……」段嶺沉吟片刻。

    耶律宗真答道:「暢所yù言,段嶺,朕時常在想,這世上竟沒有一個能說幾句心裡話的人,不要讓朕失望。」

    段嶺明白了。

    「韓家希望發兵。」段嶺說,「渡河未濟,擊其中游。」

    「不錯。」耶律宗真答道。

    「北院大王希望與南陳修好,再續淮水之盟。」段嶺又說,「共同抵禦元人。」

    「不錯。」

    大形勢,想必南北院已翻來覆去地討論過無數次,這個國家實際上的掌權者是蕭太后,耶律宗真名義上是皇帝,卻下不了真正的決定。耶律宗真在這個時候來到上京,想必不僅僅是挑幾個伴讀這麼簡單----也許他真正的目的,是與耶律大石會面。

    段嶺最後說:「韓家……嗯,北院大王……」

    耶律宗真看了段嶺一眼,段嶺感覺到耶律宗真的眼裡帶著一點複雜的意味,仿佛還在誰的眼中見過。

    蔡閆,那一刻他的眼神與蔡閆有點相似,只是轉瞬即逝,段嶺讀出那是無奈、忿怒與不甘的眼神。想必耶律宗真對蕭太后與韓唯庸的關係已忍無可忍,君權旁落,更令他充滿仇恨。

    「所以,此時不宜出兵。」段嶺說,「否則將一發不可收拾。最好的qíng況是遼並江州等地,西川歸陳、塞北歸元,這樣一來,陳元便將結盟,襲我國土。最壞的qíng況是,遼既占不到江南,也回不到中原,元人大舉入侵……」

    「嗯。」耶律宗真答道。

    段嶺沒有再說話,耶律宗真又說:「咱們今晚去上京最有名的瓊花院逛逛。」

    「好。」段嶺笑道。

    ☆、32|周旋

    天色漸晚,段嶺想起與蔡閆的約定,耶律宗真便著人去傳信,令蔡閆也一同過來喝酒,瓊花院外封了街,段嶺一下車便覺得有一點不妥。

    那次尋chūn朝耶律大石引見李漸鴻,耶律大石多半起了防備之心,如今將皇帝帶到此處,始終欠缺考慮。段嶺一邊尋思一邊跟著耶律宗真,過走廊時,冷不防與尋chūn打了個照面。

    尋chūn朝耶律宗真稍一點頭,說:「公子。」

    二人從未碰過面,耶律宗真也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但段嶺知道尋chūn一定心下雪亮,瓊花院為韓捷禮安排了一房,耶律宗真入座,耶律大石入座,段嶺便在外間坐著等傳喚,接手巾,進菜,避免聽到他們的談話,耶律宗真也不召段嶺進來,只是與韓捷禮閒聊。

    丁芝捧著酒菜過來,與段嶺對視。

    「我先嘗嘗。」段嶺說。

    丁芝定定注視著段嶺,繼而一笑,親自拈過一小碟菜,素手纖纖,遞給段嶺。

    段嶺知道這麼一來,便已經發出了警告,讓她們不要輕舉妄動。瓊花院不至於直接在酒菜里下砒|霜,但保不準會不會用什麼慢xing藥。若真有心,當真是防不勝防。

    外頭侍衛先試過菜,端進來時段嶺又試了一次,方親手端著進去,酒菜上齊後,裡頭耶律大石等人聲音不大,聽不到什麼。段嶺心道真是麻煩,韓捷禮一直跟著耶律宗真,寸步不離,令他無暇與耶律大石商談,總得想個辦法將他支開才是。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耶律宗真召自己隨同前來的用意。不多時,裡頭吩咐人添一壺酒,段嶺便接過酒,端著進去,耶律宗真倒也不避他,自顧自說:「……若戰事持久,說不定趙奎要將玉璧關那一路也調下來,配合夾擊李漸鴻……」

    段嶺踩到袍襟,在袍子上一絆,半壺酒灑出來,灑了韓捷禮半身。

    韓捷禮:「……」

    段嶺馬上放下酒壺,給韓捷禮擦拭,韓捷禮的涵養卻很好,怒氣一現即逝,皺眉道:「段嶺,可得罰你三杯。」

    「當真該死。」段嶺賠笑道。

    耶律宗真與耶律大石正說著話,看也不看韓捷禮,隨口吩咐道:「看看瓊花院內有無暫換的衣裳,借一套先穿著。」

    「平日裡都常備著了。」韓捷禮說,「車上就有,著我那伴當去取來。」

    段嶺忙喚人過來,做了個「這邊請」的動作,帶韓捷禮下去換衣裳。偏廳中燈火通明,段嶺接過衣服,在旁伺候韓捷禮。

    全程中二人不發一言,偏廳內詭異地沉默,只有整理衣服的聲音,直到韓捷禮換完一身衣服,離開偏廳時,方說了唯一的一句話。

    「初初覺得,你家不像是做生意的。」韓捷禮說,「但這麼看來,倒也挺像做生意的。」

    段嶺出了一身冷汗,知道韓捷禮已看穿他的用意,譏刺他奇貨可居,一入局就將賭注押在了耶律宗真的身上,這是生意人的頭腦,也是生意人的膽量。

    段嶺笑道:「韓公子說笑了,平日裡最親近的,還是蔡閆。」

    蔡閆沒有來,段嶺也注意到了,耶律宗真明著說會派人去傳他,實際上卻沒有,想必就是因為蔡閆與韓捷禮來往密切,不想多個聽牆角的。段嶺這麼一說,韓捷禮反而疑神疑鬼起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才是。明著將他支走,好讓耶律宗真與耶律大石有單獨談話的機會;暗地裡卻表示站他們韓家的隊,這是什麼意思?韓捷禮竟有點混淆,反而看不透段嶺。

    段嶺心想兵不厭詐,就讓你糊塗一下,反正我又不在你大遼混前程,愛怎麼想怎麼想去吧。

    「這邊請。」段嶺說。

    段嶺聲音一到,耶律大石與耶律宗真便有了準備,回到廳內時,宗真說:「方才你自己說的,自罰三杯。」

    於是段嶺自罰了三杯,耶律宗真笑吟吟地看著他,眼裡頗有嘉獎之意。

    「我一見段嶺的面,也不知為何,便覺得特別有緣。」耶律宗真朝韓捷禮說,「特別喜歡他。」

    「還不快叩謝陛下?」韓捷禮說。

    段嶺要上前跪拜,耶律宗真卻擺手道:「我們遼人不興這一套,出去用點,不必伺候了。」

    段嶺知道耶律宗真該說的事qíng已經說完了,便退了出去,關上門,餘下三人在房內,沿著走廊去偏廳里。笛聲悠揚飄來,若有若無的,又是那首《相見歡》,段嶺不禁想起那天與父親過來的時候。

    他循著笛聲走去,見松竹林間有一兩層小樓,正是郎俊俠第一天帶自己到上京時住的地方。

    尋chūn坐在石椅上,一襲紅裙鋪地,悠悠然chuī著笛子,段嶺便在一旁看著。這笛聲是召他來的,也只有他們會知道。未幾,笛聲漸低下去,終歸於虛無。

    朗月當空,照耀人間大地。

    段嶺指間拈著那封信遞出,一名侍女過來,接過。

    本想在信中jiāo代幾句上京qíng況,但料想以父親的智謀,哪怕不說,猜也能猜到。

    「那冬夜裡初見你,你還睡著。」尋chūn說,「六年前了吧,我雖約略猜到些許,卻看不出來。第二次再見你,是在車上,你上來,口稱『夫人』。」

    段嶺沒有說話,靜靜看著尋chūn。

    尋chūn嘆了口氣,說:「這一身氣勢,當真是越來越像三王爺。」

    段嶺的聲音已是男人的聲線,這一年半里,個頭更是竄了不少,他打量著尋chūn,說:「你若胡來這麼一場,嫁禍給耶律大石,北院便將被韓家掌權。韓唯庸主戰,遼國一出兵,南方岌岌可危,夫人,切記不可貿貿然下手,三思而後行。」

    段嶺說完,恭恭敬敬地朝尋chūn行了一禮,尋chūn忙起身還禮,段嶺也不說話,便這麼走了。

    廳內觥籌jiāo錯,又喝了一會兒酒,至深夜時,各自出來,上了車,耶律大石先走了,餘下韓捷禮與耶律宗真。

    「朕送你。」耶律宗真朝段嶺說,又吩咐韓捷禮:「韓卿先回吧。」

    馬車行進在深夜的長街上,耶律宗真稍帶著點醉意,沿途不發一言,一直沉默,直到段嶺家門外。

    「這是什麼樹?」

    段嶺下車時,耶律宗真無意中瞥見院牆裡探出來的一枝。

    「回稟陛下,桃樹。」段嶺答道。

    「在你們漢人的眼裡,什麼東西都很美。」耶律宗真嘴角微微翹著,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段嶺笑了笑,耶律宗真又吩咐道:「回去吧。」

    段嶺行了一禮,下車去,這一路耶律宗真什麼都沒說,這種沉默反而像是種心照不宣,回到家裡時,段嶺長吁一口氣,唯一的感覺就是:很累。

    那些說出口的與沒說出口的信息,捲成一道渦流,來得太快,令他無暇思索。他懷疑耶律宗真本來就不抱多大希望,直到他將韓捷禮帶出廳堂時,才決定了遼與陳未來的方向。

    他一邊想,一邊進家門,走到院子時,忽然聽見外頭響起極輕極輕的聲音。

    若是從前,他也許只當作貓兒踩踏之聲,然而這聲輕響引起了他的警覺----那是刺客踩上瓦片,運勁躍起的聲音,李漸鴻帶著他飛檐走壁時,偶爾就會發出這種輕響。

    「誰?」段嶺沉聲道。

    聲響消失了,也許是直覺使然,段嶺馬上取來院裡的佩劍,再次出了長街,追著耶律宗真的馬車而去!

    刺客!他瞥見了一抹黑影,緊接著數聲輕響,駕車人脖頸中箭,後又被一劍斃命,刺客一劍刺向車內,耶律宗真已從車窗躍出,那刺客追上前,長劍一彈,登時絞飛耶律宗真佩劍!

    段嶺再不猶豫,一步躍上石獅,翻身過牆,落入街畔院內。

    耶律宗真轉身就跑,緊接著刺客的下一劍直刺向耶律宗真後背。

    倏然間路旁院門打開,門中掠出另一劍,恰恰好點在刺客的劍身上,那刺客被點得劍路偏了些許,從耶律宗真脖側擦過,段嶺一手出劍,另一手抓著耶律宗真的手臂一拖,兩人馬上互換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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