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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娘啊----」

    「你爹走了……」

    哭聲不絕於耳,還有人在大喊讓開讓開,匆匆忙忙地朝門房扔出木牌,帶了自家孩子便走。

    蔡閆倚在柱子前,睡著了。

    「蔡閆?」段嶺本想說你來我家吧,蔡閆卻答道:「你走吧,讓我睡一會兒。」

    段嶺只得脫下外袍,蓋在蔡閆身上。

    李漸鴻來了,他依舊是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戴著頂斗笠,站在柵欄外頭,沐浴著晨曦朝段嶺笑。

    段嶺輕手輕腳地起身,跑到柵欄前去,問:「你忙完啦?」

    李漸鴻朝他說:「怎麼也不穿袍子,病了怎麼辦?這就走吧。」

    段嶺說:「沒牌子,得找祭事先簽個押。」

    李漸鴻說:「我來領我兒子還得給別人籤押?這是什麼道理,等我進來。」

    說著李漸鴻就要翻牆,卻被段嶺阻止住。

    「噓。」段嶺回頭看蔡閆,轉頭正要開口,李漸鴻卻抬手示意明白了,招招手,示意一起走再說。

    段嶺便回去找祭事寫了張條子,搖了搖蔡閆,蔡閆睜開眼,眼裡只是無神,仿佛不認識般地看著段嶺,段嶺試了下蔡閆額頭,還發著低燒。

    「去我那兒。」段嶺說,「走吧。」

    「什麼?」蔡閆輕輕地問。

    段嶺看了蔡閆就難過,卻不知該說什麼,李漸鴻已不知何時進了來,低頭看著蔡閆,蔡閆便又閉上了雙眼。段嶺只得把半死不活的蔡閆胳膊抱起來,李漸鴻躬身,把蔡閆抱了起來,與段嶺回家去。

    當夜,家裡多了不少吃的,段嶺把蔡閆安頓好,便去打水給李漸鴻洗頭洗澡,李漸鴻一身luǒ著,坐在井欄前的一張小板凳上,月光照在他的肌膚上,猶如一隻剛獵食回窩的豹子。

    段嶺給他搓背,搓胸膛,血腥味散發開來,李漸鴻又將被血染得發紫的手掌放進水桶里洗。

    「爹。」段嶺提起桶,朝李漸鴻頭上澆下。

    「噯,我兒。」李漸鴻說,「人總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你不要替他難過。」

    段嶺「嗯」了聲。

    他跪在李漸鴻身後,側過身抱著他的腰,側頭靠在他的背脊上,嘆了口氣。

    「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

    這夜睡覺時,李漸鴻拉起被子,蓋在兩人身上。

    段嶺出神地看著帳子頂上,說:「如果天下人不要再打仗就好了。」

    「這話你四叔也常常說。」李漸鴻說,「每當我得勝歸來,總會想起他的這句話。」

    段嶺翻了個身,靠在李漸鴻的手臂旁,閉上雙眼入睡。

    翌日,蔡閆又醒了,燒也退了,身體卻很虛,他想下chuáng,聽見院子裡段嶺與李漸鴻的對話。

    「這麼跳的。」李漸鴻說,「從花盆先上籬笆,再上牆,來。」

    李漸鴻教段嶺跳牆,總是輕輕鬆鬆地一躍就上去了,段嶺卻每次都撲在牆上。李漸鴻便笑話段嶺,段嶺說:「跳不上去!我又不是你!」

    段嶺已到變聲的時候,嗓子沙沙的,像只鴨子,李漸鴻一本正經地學著段嶺說話:「我跳不上去!爹!拉我一把!」

    段嶺又怒又覺得好笑,拿李漸鴻沒辦法,李漸鴻便托著他的肋下,讓他省點力,蔡閆下chuáng來,李漸鴻便聽見了。

    「好點了?」李漸鴻問。

    蔡閆點點頭,李漸鴻便示意段嶺過去照顧蔡閆,三人在桌前開了早飯,蔡閆全程沒有說話,末了放下筷子,說:「叨擾了,多謝照顧,我走了。」

    段嶺說:「要不……」

    李漸鴻卻打斷道:「回去了?」

    蔡閆點頭,說:「收斂我哥,家裡頭沒人不行,還得回去看看。」

    李漸鴻點點頭,眼神示意段嶺,段嶺想起早上父親的吩咐,說:「那……你照顧好自己,過幾天我來看你。」

    蔡閆說:「謝了。」

    蔡閆一躬到地,段嶺忙起身回禮,蔡閆便快步穿過迴廊,逕自回家,出門時還不忘關上大門。

    ☆、28|局勢

    人生在世,總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赴湯蹈火,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蔡聞就不能做點別的嗎?

    李漸鴻對此的回答是:不能,因為他別無選擇。

    蔡聞與蔡閆的父親蔡鄴曾是中原的大儒,遼帝攻破上京後,蔡鄴投誠,是南面官繫結構的起糙者之一,後受陳國反間計挑撥,蔡鄴遭到遼帝冤殺,留下相依為命的兄弟倆,在南方所余不多的蔡氏亦人丁寥落。後來耶律大石為蔡家平反,如何安頓蔡氏,成了最大的難題。

    蔡家後人當南面官,人人忌憚,北面官系則被韓氏與蕭太后牢牢把持,不會讓耶律大石有鑽空子的機會。唯獨武官是最適合蔡聞的,領兵吧,不行,家中有幼弟要養活,於是便令蔡聞擔任上京巡防司使之位,又著力勉勵一番。

    蔡家本非武將出身,於是蔡聞勤學苦練,奈何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根骨使然,難成大將。不起戰亂還好,一旦家國有難,結果便是如此。李漸鴻在執行計劃前與耶律大石再三確認過,耶律大石認為蔡聞雖能力未到,卻忠心無二,拼了一條命,也會守住上京城。

    蔡聞果然把一條命給拼掉了,這條庶子的xing命換來了蔡家對耶律大石不容置疑的忠誠,與蔡閆似錦的前程。

    「一切都會過去的。」李漸鴻朝兒子說,「有些事明知必死也要去做,這就是『士』。」

    戰亂後,上京逐漸恢復正常,辟雍館被燒過一次,仍在整理及搶救存書典籍,放了學生們一個長假。三天後,唐祭事選了新址,著他們白天去讀書,晚上依舊各自回家。

    段嶺再見蔡閆時,只覺十分難過,但他按著李漸鴻所教的,蔡閆不說,段嶺也沒有問,只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蔡聞死後,蔡閆的話更少了,平日裡很少與同窗們說話,與段嶺也只有幾句不多的jiāo談,大多是關於學習的,放學後更是提起包就走。

    段嶺則白天讀書,下午回家跟李漸鴻學武藝,現在他開始覺得時間緊迫了,從前làng費的那麼多時間,簡直是一種罪過。

    什麼時候才能學到父親的一身本事?他常常思考這個問題,卻沒有問。改而問道:「什麼時候才能像郎俊俠那樣呢?」

    「天下這麼多人。」李漸鴻擦了下段嶺的那把劍,說,「一共也就出了四名刺客,你又不當刺客,學他們做什麼?」

    段嶺無語。

    「學一點是一點。」李漸鴻說,「功夫不僅要學,還要練,師父領進門,修行看個人。」

    段嶺「嗯」了聲,足足數月里,他也變得沉穩了許多,修習了一套內功,雖然比起郎俊俠、武獨那種怪物相去甚遠,卻也能費力地幾步躍上牆去。

    又一年冬天來到,段嶺掐著日子算,如果耶律大石守信用的話,李漸鴻也該走了,但他沒有問,李漸鴻也沒有說,直到今冬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將上京覆了一片銀毯,司業也送出了信,通知開chūn後辟雍館修繕完畢,一切照舊。

    三月就要上學了。

    這天李漸鴻教完,段嶺收勢,將近九個月時間,劍法他只學了這麼一套。仍在院內凝神練劍時,外頭來了訪客。

    「他反了。」尋chūn的聲音說。

    李漸鴻站在走廊里,段嶺剛想過去,李漸鴻卻一抬手,指指院內,示意他接著練,不要過來湊熱鬧。

    李漸鴻答道:「離去前我吩咐過,若有需要,可暫時蟄伏。」

    尋chūn沒有說話,身形隱藏在照壁外頭,在雪地里照出一個影子。

    李漸鴻說:「接下來的幾年,這裡就都jiāo給你了。」

    尋chūn還是沒有說話。

    片刻後,李漸鴻又說:「你的仇,總有報的時候,卻不是現在。」

    尋chūn嘆了口氣。

    李漸鴻說:「除非我親自來,否則不要讓任何人帶走他。」

    「是。」尋chūn答道。

    段嶺在滿是積雪的院內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尋chūn在拿東西,片刻後,尋chūn又說:「這是當年我與師弟分道揚鑣的那天,師父jiāo給他的一封信,這封信輾轉十一年,始終沒有遞到他的手裡。」

    「他多大了?」李漸鴻漫不經心道。

    「成名那年十六歲。」尋chūn說,「投入趙奎麾下時十九,若他迷途知返,還請王爺留他一條xing命。」

    「說不上迷途不迷途的。」李漸鴻隨口道,「良禽擇木而棲,各有各的天命在身,你殺我,我殺你,不過如此,他是xingqíng中人,與郎俊俠不一樣,若他願意投誠於我,我會重用他,這就去吧。」

    尋chūn微微躬身,告退。

    李漸鴻回身,站在走廊下,段嶺提著劍,轉頭看父親,父子二人相對沉默良久。

    「爹要走了。」李漸鴻說。

    「多久?」段嶺問。

    「快則一年,慢則兩年。」李漸鴻答道。

    「哦。」段嶺應了聲,依舊練他的劍,李漸鴻便穿過迴廊,進廳堂里去。段嶺知道這一天總會來到,反倒不如何驚訝,只是有點失落。

    又練了會兒劍,段嶺回頭看李漸鴻,見他坐在廳堂中央,靜靜地看著自己,雪花卷著光yīn在他們面前飛揚而過。

    「來日你不一定是最好的皇帝。」李漸鴻笑了起來,說,「卻是有史以來最好看的皇帝。」

    段嶺不好意思地笑笑,他長大了,一舉手、一投足間帶著李漸鴻授予他的氣勢,卻不像李漸鴻般張揚,廳堂與前院中,仿佛有一面鏡子,照出帶著些許稚氣的段嶺,與成熟凝重的李漸鴻,就像一個倒影。

    「我很想很想跟著去。」段嶺說,「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添亂,我……」

    「不要再說了。」李漸鴻擺擺手,說,「你再說一句,爹就不走了,本來就不想走。」

    某一天開始,段嶺已不大好意思抱李漸鴻了,這一年裡他學會了很多,李漸鴻的陪伴加速了他的成長,也令他變得成熟起來,像個大人一樣思考,辦事。

    這是上京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大雪封門,院內積了將近兩尺高的雪,廳堂內點著火爐,李漸鴻開始教導段嶺朝堂、政務與南陳的其他。陳國雖有三省六部,但實際上以文武兩員大將執權,趙奎是昔年淮水之戰後的功臣,陳國大軍潰退後,趙奎保護李家全身而退,撤至西川。

    牧曠達則是荊川士族出身,狀元舉仕,入朝後穩定大陳,實為中流砥柱。

    南方皇帝自遷都後便長期抱病,未立太子,四王爺李衍秋協助處理朝政,李漸鴻則在外征戰,按理說太子立長,當是李漸鴻繼位。起初李漸鴻與軍方關係密切,趙奎成為李漸鴻最有力的後盾,然而隨著時間過去,趙奎已不願再支持李漸鴻。

    「為什麼?」段嶺問。

    「窮兵黷武。」李漸鴻答道,「貪圖功業,他們怕我當了皇帝便大舉用兵,令大陳自取滅亡。但反觀之如今,遼國已不再是最qiáng大的敵人,因為遼入主中原太久了,遼就是另一個漢,在它的更北方,還有另一頭láng,在伺機南下。」

    「所以未來的路子,須得聯遼抗元。」李漸鴻說,「國讎家恨,須得暫且放下,若仍互相牽制,遼、漢都將被布兒赤金家所滅亡,他們就像豺láng一般,打下一座城便血洗一座城。」

    段嶺也從李漸鴻處得知不少遼國的體系特點,自遼太|祖入中原後,遼國朝廷便分為南面官與北面官,南面官大多是漢人,北面官則只有一個漢人,其餘都是遼人。北面官制中,又分出北院與南院,通領兵權。

    南院、北院總管遼國大權,南院裡頭有唯一的漢人韓唯庸,韓唯庸背後是蕭太后。北院大王則是耶律大石。

    韓唯庸與耶律大石在遼國的權力格局中呈相峙之勢,數年前韓唯庸之子韓捷禮到上京來求學,也有作為韓唯庸人質的意思。從名堂中畢業後,韓捷禮便藉故走了,顯然是對耶律大石不太放心。

    「耶律大石年輕時是北方之虎。」李漸鴻說,「這些年中貪圖安逸,又常年酗酒,更被美色掏空了身體,如今竟會中箭墜馬,來日遼國的下場可想而知。」

    「瓊花院裡的酒是不是……」段嶺還記得與郎俊俠第一天來上京時發生的事。

    「說有毒,是不可能的。」李漸鴻答道,「但長期飲用,會虛耗jīng氣神,她們的目的不在於耶律大石,而是在遼帝與韓唯庸。」

    「沒等到她們刺殺耶律隆緒,那老頭子便駕崩了。如今的小皇帝耶律宗真被蕭太后盯著,好幾年未來到上京,不可能到瓊花院來,更不會給她們機會。」

    「布兒赤金拔都、耶律宗真、蔡閆、赫連博、韓捷禮……這些人,來日也許都是你的敵人。」李漸鴻最後說。

    段嶺沉默良久,李漸鴻說:「能替你收拾一個是一個,待爹回到南方後,不會稱帝,你爺爺已經不行了,無法處理朝政,只能bī著他傳位予你四叔,你四叔只會立你為太子,再沒有別的人選了。」

    段嶺問:「你呢?」

    李漸鴻答道:「爹是當不了皇帝的,首先還要讓你四叔從牧曠達與趙奎的控制下掙脫出來。」

    段嶺問:「現在四叔怎麼樣了?」

    「他是個藥罐子。」李漸鴻說,「而且拿權臣沒辦法,牧曠達權傾朝野,反而好對付,最麻煩的是掌著兵權的趙奎。」

    「為什麼?」段嶺說,「我覺得牧曠達反而難對付。」

    「因為牧曠達聰明。」李漸鴻說,「他是讀書人,不敢改朝換代自己當皇帝,控制了你四叔,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就是皇帝。但趙奎不一樣,趙奎自己想當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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