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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段嶺沒說什麼,眼睛紅了,明晨辟雍館放榜,順利入選後,下午就要搬進去開始讀書,辟雍館比名堂管得更嚴,每一月才有一次告假,父親雖然只陪伴了他幾個月,但這幾個月里,卻徹底抹去了他從前受過的苦、流過的淚,仿佛那一切為了當下這一刻,都是值得的。

    外頭不知何處,響起了笛聲,悠揚婉轉,猶如靜夜裡萬千落花灑在天際,隨風飄揚。

    「我聽過這首曲子。」段嶺詫道。

    這正是他從前在名堂外聽過的那首笛曲,只是這一次chuī得更柔和更婉轉。

    「相見歡。」李漸鴻注視段嶺明亮的雙眼,喃喃道,「林花謝了chūn紅,太匆匆。南唐後主失其國後詞作,人生無常,長留余恨。」

    段嶺靠在李漸鴻的懷裡,直覺今夜不大尋常,李漸鴻帶他來此處,定不是單純的飲酒作樂,方才根據他與尋chūn的對話,知道他們還約了個人。

    李漸鴻摸了摸段嶺的頭,低頭嗅他頭髮的gān淨氣息,外頭笛聲停了,聽到一聲輕輕的「夫人」,接著腳步聲響。

    「王爺。」尋chūn的聲音說。

    「進。」李漸鴻說。

    廳門打開,丁芝端著點心進來,擺放停當,正是段嶺來上京第一天,丁芝為他準備的吃食,這次卻做得更jīng致。

    「他來了。」尋chūn說。

    「稍後帶他進來。」李漸鴻吩咐道。

    尋chūn躬身,正要退出之時,李漸鴻又道:「聚八仙中,蘭、芍、槿、芷、茉、芝、棠、鵑,為何只見六女?」

    「回稟王爺。」尋chūn答道,「秦棠、蘇鵑二人已故。」

    李漸鴻神色一動,又問:「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遼國攻破京城那天。」尋chūn答道,「下月十七,便是其祭日。」

    李漸鴻點了點頭,又問:「方才是你在chuī笛子?」

    「是。」尋chūn始終低著眼,李漸鴻不發一言,許久後,尋chūn安靜地退了出去。

    吃過些許東西,段嶺飽了,李漸鴻便給他戴好面具,讓他坐到屏風後面去。不片刻,外面傳來腳步聲。

    「大王。」女子的聲音道。

    「今夜本不該來。」耶律大石的聲音在外頭說,「夫人選在此時喝酒,莫不是有何人生大事,想與本王相談?」

    段嶺一聽到耶律大石的聲音,登時就緊張起來,探出頭朝屏風外看,李漸鴻卻微微一笑,一手按在段嶺腦袋上,將他塞回屏風後頭去,轉過頭,朝他做了個「噓」的動作。

    外間。

    尋chūn沉靜的聲音答道:「國家大事,哪容得我等置喙?實不相瞞,今日請大王前來,原本是有一位客人,想見見大王。」

    「哦?」耶律大石只發出了一聲疑問,高大的影子投在窗格上,「哪一位?」

    「就在裡頭。」尋chūn答道,「大王見過便知。」

    耶律大石十分疑惑,尋chūn親自上前,推開了門,卻不入內,耶律大石只是站在院中,臉上帶著酒意,醉眼迷濛地朝門裡看。

    李漸鴻倚在屏風外的矮榻上,一腳踏著茶桌,左手手肘擱在屈起的膝前,戴著面具,看也不看耶律大石一眼,喝了口茶,淡淡道:「好久不見了,耶律兄。」

    ☆、22|牽制

    耶律大石起初還未認出來,然而聽得這聲音,登時醒了酒,退後一步,瞬間吼道:「來人!」

    數名侍衛衝出,將耶律大石團團圍住,李漸鴻卻放下茶盞,自顧自道:「孤王如今尚不如一隻喪家犬,耶律兄這麼緊張做什麼?」

    耶律大石一時失態,待得回過神,發現廳中唯李漸鴻一人,方打量尋chūn,說:「你、你們瓊花院,竟是……」

    「在下並不認識這位客人。」尋chūn安然答道,「只是他一來此處,便趕也趕不走,除非見過大王,才願意離開,大王請務必釋疑。」

    「進來喝杯酒罷。」李漸鴻說,「恩也好,仇也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何必如此耿耿於懷?」

    耶律大石冷笑一聲,倒也慡快,踏步進去,尋chūn旋即在身後關上了門,侍衛要跟入,尋chūn一手卻在門前一攔,擺擺手,示意請勿冒犯。

    「你們在外頭等著。」耶律大石說,「沒我吩咐,誰也不許進來。」

    西川。

    「我有時在想。」

    漆黑暗夜裡,小雨淅淅瀝瀝,深巷中站著郎俊俠。

    郎俊俠已被bī到絕路,不住喘息,士兵將他團團圍住,堵在巷口,趙奎一身披風飛揚,踏著雨水前來,積水飛濺,郎俊俠倚在巷中牆前,斷去手指的半邊手臂已成青黑色,一隻手腫脹,皮膚發亮。

    「李漸鴻究竟用什麼辦法,令你如此死心塌地。」趙奎負手身後,巍然屹立,火把亮起的光照在郎俊俠臉上。

    「人生在世,總要投奔一個人的。」郎俊俠淡淡道,「不是你,就是他,來來去去,俱是過客,有何區別?」

    巷內到處都是機弩,四周民居內、瓦楞頂上、郎俊俠背後,趙奎為了抓住他,發動西川內上千人,當真是天羅地網,再無活路。

    「李漸鴻氣數已盡。」趙奎說,「棄暗投明罷,敬你是條漢子,多說無益。」

    郎俊俠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將那口氣慢慢地吁了出來。

    「我原本以為昌流君這等身手,當不會用毒。」郎俊俠低聲道。

    趙奎轉身離開,手下上前,架著郎俊俠,離開了小巷。

    上京。

    「喝杯酒罷。」李漸鴻隨口道,「不能以真面目示人,還望見諒。」

    李漸鴻提壺,給二人斟了酒,先gān為敬。

    那杯酒,耶律大石卻不喝,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李漸鴻說:「背後屏風裡是我兒。」

    耶律大石始終盯著屏風,段嶺不知是出來還是不出來,最後影子在屏風上稍稍一躬身。

    耶律大石才喝了那杯酒,將酒杯倒扣在案上。

    「他們說,在漢人里,你是膽子最大的。」耶律大石在來瓊花院前便喝得微醺,此刻酒意上臉,喃喃道,「這個時侯來上京,你想做什麼?」

    「天地雖大。」李漸鴻隨口道,「有家卻不能回,不想與元人混在一處,便只好在上京住下。」

    「住下?」耶律大石甚為疑惑,這死對頭竟悄無聲息,混進了自己領地中,不禁道,「你,住在何處?」

    耶律大石眯起眼,打量李漸鴻,猛然想起數年前那刺客。

    「名堂那一次!」耶律大石震驚道。

    「不錯。」李漸鴻說,「其中一人正是我手下,另一人,則是趙奎所派來謀殺我兒的刺客。」

    耶律大石起身,在廳內走了幾步,李漸鴻卻好整似暇,將那扣在案上的杯子翻過來,說:「再來一杯如何?」

    耶律大石轉身,面朝李漸鴻,冷冷道:「你究竟意yù何為?」

    「南陳的局面,你是知道的。」李漸鴻說,「趙奎削我兵權,父皇下詔,押送我回西川問罪,有時候,事qíng僅限於你看到的那樣,來,喝酒。」

    耶律大石將信將疑,出了口長氣,而後道:「你走罷,上京容不下你。」

    「那便叫你手下進來,將我綁了,押送西川去?」李漸鴻隨口道。

    「我也留不下你。」耶律大石想了想,承認了這窩囊的事實,說,「上京城中,你願來就來,願去就去,如履平地。你還想怎麼樣?」

    「我是來救你的。」李漸鴻淡淡道,「只因你死到臨頭了。」

    耶律大石猛然轉身,朝李漸鴻怒目而視。

    「元人南下,已破胡昌,正在山裡頭整隊,不日間便將打到上京城下。」李漸鴻說,「述律金守北路,王平守南路,你的兩員大將俱抵擋不住布兒赤金一族的鐵騎,如今奇赤逃去,定會朝你報復。」

    耶律大石反而笑了起來,說:「李漸鴻,你還是這般喜好危言聳聽。」

    「韓唯庸等這一刻,等很久了。」李漸鴻淡淡道,「若我所料不差,他兒子應當以求學之名,前往中京。」

    耶律大石:「……」

    「若我所料不差,待元軍突破南北兩路,屠完城後,你等的援軍該當不會來。」李漸鴻又做了個「請」的手勢,說,「孤王耐心有限,耶律兄,這杯酒,你是喝還是不喝?」

    漫長的沉默後,耶律大石最終緩緩坐了下來。

    「我執掌北院已有二十二年。」耶律大石說,「當年我便朝先帝進言,什麼地方,只要你們漢人來了,定將勾心鬥角,jī犬不寧。」

    耶律大石一字一句說完,閉上眼,喝了李漸鴻的那杯酒。

    「玉璧關以南一路,正由奇赤把守著。」李漸鴻說,「其中利弊,看來我也不必囉嗦了。喝了這第三杯酒,明日借我一萬兵馬,我先替你平了元軍,再一路往南下,收復西川。」

    李漸鴻將酒杯斟滿,三根手指拈著,放在耶律大石面前。

    「依舊是我先gān為敬。」李漸鴻看也不看耶律大石,隨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耶律兄,請。」

    耶律大石沒有喝那杯酒,坐在榻上案幾的另一側,手肘擱在案上,靠近些許,盯著李漸鴻。

    「你知道趙奎為何想殺你麼?」耶律大石說。

    「我不恨趙奎。」李漸鴻道,「這是實話,我與他,並無深仇大恨,各有各的路要走,無非是場公平的較量。自然,他若想叛我李家,那又另當別論了。」

    外頭突然響起雜亂聲,耶律大石臉色微微一變,李漸鴻轉向門外。

    「不能進去。」尋chūn的聲音說,「大王在內會客。」

    「大王。」蔡聞喘息著說,「請火速回北院,南北兩路來了信使!」

    耶律大石登時色變,李漸鴻卻再不出一語。

    蔡聞報完,便轉身離開。

    「去將大王的馬牽出來。」尋chūn的聲音在外小聲道。

    尋chūn將廳門打開,耶律大石驀然站起。

    「距離咱們上一次jiāo戰,有多少時間了?」

    「五年。」耶律大石yīn沉著臉,大步離開,第三杯酒,始終沒有喝。

    「就此別過。」李漸鴻道,「慢走不送。」

    耶律大石聽到這句話時,突然停下腳步,繼而回身朝李漸鴻走來,李漸鴻已起身,一整錦袍,負手看著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再次停下腳步,轉身離開,到得門檻前,卻又再次回來,李漸鴻笑了起來,看著他。段嶺好奇地探出腦袋打量耶律大石,卻又被李漸鴻推了回去。

    「這些時日,你與你兒子,俱在上京。」耶律大石說。

    「正是。」李漸鴻認真道,「但我絕不會將他jiāo給你,你只需知道他在城中便足矣。不要妄圖來試探我的底線,耶律兄。」

    耶律大石端詳李漸鴻片刻,走到案幾前,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將酒杯隨手扔在地上,李漸鴻做了個「請」的動作,將耶律大石送出廳外。

    段嶺這才從屏風後爬出來。

    「聽懂了?」李漸鴻問。

    「聽不太懂。」段嶺搖頭道。

    「吃飽了?」李漸鴻又問。

    段嶺點點頭,李漸鴻說:「回家去罷。」

    這夜,李漸鴻似乎不能成眠,他只是抱著段嶺,不住與他說話,段嶺明白了些許----遼、陳、元三國,是互相牽制的。當一方勢力過大時,另兩方就會默契聯合,牽制qiáng盛的那一國。淮水之戰,便是遼與陳的戰場,元人從旁牽制。遼國qiáng盛時,漢人便借元人之力,消耗遼國軍力。

    如今元人再來,陳國的態度便至關重要,上梓之rǔ尚未被遺忘,以趙奎的作風,當聽任元與遼兩敗俱傷,甚至極有可能與南陳聯合。一旦南陳與元人聯軍,遼國將元氣大傷,耶律大石正在面對一場幾乎不可能取勝的戰爭,也將成為眾矢之的。

    段嶺記得自己入睡前問的最後一句話是:

    「要是你反悔了呢?」

    李漸鴻答道:「如果我是會反悔的人,尋chūn也不會在外頭chuī那笛子了。」

    段嶺已經沒聽見了,他尚不知道那笛曲只有漢人懂,chuī起來時悲傷婉轉,dàng氣迴腸,猶如奔走相告,莫忘上梓之rǔ。

    西川。

    「我並不恨李漸鴻。」趙奎說,「恰恰相反,我對他,是十分敬佩的,我大陳四百年江山,迄今才只出了這麼一個用兵如神的李漸鴻。」

    郎俊俠的手被劃了數道傷口,源源不斷地放出毒血來,趙奎與武獨在一旁看著,自被帶回將軍府後,郎俊俠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緘默,武獨鄙夷地看著他,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仿佛在看一個藥人。

    「將他的腳鐐去了。「趙奎吩咐道。

    屬下便上前,為郎俊俠開鎖。

    趙奎坐下,喝了口茶,說:「知道我為何殺李漸鴻麼?」

    郎俊俠依舊沉默。

    趙奎說:「慶元十七年,中原四州徵兵二十七萬,稅賦四十一萬四千兩。」

    「慶元十九年,四州徵兵三十三萬,稅賦三十六萬。」

    「慶元二十七年,兵三十六萬,稅十九萬。其中江州子弟從軍最多,其次益州,再次揚州、jiāo州。」

    「兵一年比一年徵得多,稅卻一年比一年收得少。」趙奎道,「這十年中,將近一百萬人被送往北方。天寒地凍,連年jiāo戰,不少男丁年屆十六,便死在玉璧關下,從此再看不得一眼故鄉。」

    郎俊俠盯著那盆血水,看到盆中倒映出窗外的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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