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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段嶺:「……」

    段嶺總是被父親揶揄,李漸鴻卻正色道:「爹明白,爹從前也和你四叔爭寵來著,太正常了。」

    「四叔?」段嶺問道。

    掏完耳朵後,李漸鴻滿意地坐起來,解開套馬的車杆子,拍拍馬背,朝段嶺說:

    「既然出來了,便去散散心,想去不?」

    段嶺的注意力再次被轉移了,登時歡呼一聲,知道李漸鴻這麼說,多半也是想去玩,當即過去讓他扶上馬,問:「過夜嗎?」

    李漸鴻說:「隨你。」

    段嶺:「回南方的家嗎?咱們從前的家在南方嗎?」

    「是罷。」李漸鴻說,「但如今不是了,你想回去?在上京待得氣悶了?」

    段嶺騎在馬上,李漸鴻在他身後抱著,不疾不徐地朝南邊走,chūn光明媚,和風習習,萬物復生。李漸鴻自來上京後已有近一月,這是他們第一次長途旅行。

    段嶺問:「那去哪兒?」

    李漸鴻答道:「去會一會爹的一位老友,向他請教幾個問題。」

    「什麼問題?」段嶺覺得十分有趣。

    李漸鴻答道:「關於天命的問題。」

    段嶺:「……」

    ☆、言傳

    段嶺有點興奮過頭了,和李漸鴻在一起的時候,人生是無拘無束的,天大地大,無論跑到哪裡都不擔心。而李漸鴻還偶爾會讓他控馬,朝著平原上一通亂沖亂跑。

    「自己騎會兒馬不?」李漸鴻饒有趣味地問道。

    段嶺有點想試試,他還從未獨自騎過馬,然而李漸鴻若不護著他,他又有點怕。

    「來罷!」李漸鴻翻身下馬,隨手一拍馬臀,馬匹登時嘶鳴一聲,沖了出去,段嶺嚇得大叫,轉頭喊道:「爹----!」

    李漸鴻朝他揮揮手,打了個唿哨,戰馬便飛身躍起,越過小溪,飛馳而去。段嶺連聲大叫,起初覺得刺激,然而回頭時李漸鴻已不見了蹤影,登時驚慌起來,嘗試著調轉馬頭,戰馬卻不聽命令,段嶺大驚,喊道:「別跑了!爹!爹你在哪兒!」

    戰馬衝進了一片樹林,段嶺險些摔下來,緊緊抱著馬背,帶著哭腔大喊。

    「爹----!」段嶺喊道,「你在哪裡?!」

    唿哨聲抑揚頓挫地一收,李漸鴻出現在樹後,笑著看他。

    段嶺險些背過氣去,忙下馬來,緊緊抱著李漸鴻。

    「它叫萬里奔霄。」李漸鴻拍拍那神駒,神駒便低下頭,打了個響鼻,蹭蹭段嶺,段嶺這才鬆了口氣。

    「是烏孫馬。」李漸鴻一手牽著段嶺,另一手扯起韁繩,解釋道,「爹在祁連山下救了烏孫王一命,他們便以這馬為謝禮。」

    「跑得真快。」段嶺說,「險些將我甩下來。」

    李漸鴻說:「逃出雪漠時,是它救了爹一命。」

    時當正午,李漸鴻與段嶺在樹林中穿行,段嶺見到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問:「這是什麼?」

    「女兒果。」李漸鴻隨意一瞥,說,「太酸了,路邊的山菌野果不要亂吃,越是五彩斑斕的東西,就越容易有劇毒。」

    「我不吃,這又是什麼樹?」段嶺有著非同尋常的好奇心,他漸漸發現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無論朝李漸鴻問什麼問題,都能得到一個有信服力的解答,而不是郎俊俠式的「不要問,以後你就知道了」。

    「胡楊。」李漸鴻答道,「小時長得像柳,舒展開後極其耐旱。」

    李漸鴻幾乎無所不知,段嶺心想還要讀什麼書,有事不解問爹不就行了。

    段嶺又問:「今夜咱們要在外頭露宿麼?」

    「那可不成。」李漸鴻正色道,「日落前,想必我兒是能在懷德吃一頓熱飯的。」

    段嶺:「懷德是哪裡?」

    「信州的一個地方。」李漸鴻說。

    「信州又是哪兒?」段嶺對這世間簡直一無所知。

    李漸鴻答道:「遼太|祖以上京為都,設上京路為十九路中的一路,南方所到之處,便連著信州,從信州再往南走,便是長城了。」

    長城段嶺是知道的,說:「過了長城,就是玉璧關,再往南走,就到直隸,河北路再南下……」

    「正是。」李漸鴻避過樹的枝椏,答道,「就是上梓、汝南,如今已都是遼國領土了。」

    段嶺問:「陳國都在更南邊嗎?」

    「長江南北歸於陳。」李漸鴻仿佛被勾起了久遠的回憶,嘆了口氣,說,「在西川、江南、江州等地。」

    段嶺又問:「那你說了,咱們以後會回陳國去,是嗎?」

    「真想回去?」李漸鴻問。

    不知不覺已出了樹林,李漸鴻抱段嶺上馬去,沿著溪流走,段嶺在馬上說:「夫子說,南方是很美的,可惜我沒見過。」

    段嶺也不知道,想像一個從未見過的、遙遠的桃源,對他來說還是太費勁了。

    「遠來是客,盡數思鄉。」李漸鴻翻身上馬,說,「南方思北,北方思南,漢人都是一般的念頭。是的,南方很美。」

    段嶺在上京五年,漸漸也明白了許多事,明白遼的鐵蹄南下,漢人背井離鄉,苟延殘喘,每一個在上京的漢人,心底都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回到南方。

    「咱們家也在遼軍南下的時候沒了嗎?」段嶺問。

    「什麼?」這發問打斷了李漸鴻的思考,馬兒不緊不慢地跑著,李漸鴻摸摸段嶺的頭,答道:「咱們家還在,不過也差不多了。」

    「還有誰?」段嶺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親戚,但就在這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就像別的人一樣,有父親,有母親,也有叔伯舅姨等親族,就像父親話里那個素未謀面的「四叔」。

    「你四叔,」李漸鴻答道,「五姑都在,爹告訴你,我兒只須心裡記得,切不可朝外說。」

    段嶺點點頭,李漸鴻便道:「爹排三,上有一位大哥,不到弱冠便夭了,二姐非是嫡出,也早夭了,四弟還在西川,未有子嗣,你五姑她嫁到了江南。」

    「爹的爹呢?」段嶺問。

    「還在。」李漸鴻說,「他喜歡你四叔,不喜歡你爹我……駕!」

    所以李漸鴻對南方的感qíng很複雜,段嶺明白了,同時感覺到的,還有李漸鴻對往事的迴避,於是他懂事地不再問下去。

    江州一到chūn末夏初,便開滿了雪白的瓊花,八支並蒂,欣欣向榮。孤山□□,襯著晴朗天空,如洗過一般的藍。偶有色彩斑斕的風箏遠遠地飛起來,倒影在湖光山色里,被絞了線後追逐著飛鳥,消失在山林的盡頭。

    郎俊俠一身天藍色的長袍,牽著馬兒,沿著彎彎曲曲的棧道下來。他經過江州城而不入,只是在長江邊喝了一碰南方的水,便上了遠行的船。那艘船將沿著大江北上,經玉衡山下入川,繞過最難走的蜀道,前往南陳的國都。

    他一路上很少說話,客人下船時,他也會跟著下來,在岸邊站一會,躬身喝一捧水。三個月後,郎俊俠終於抵達了西川。

    城牆上鬱鬱蔥蔥,一片綠意,待得秋來,便將開滿芙蓉花。

    進國都後,他來到西城一家書館前,隨手擰掉鏽跡斑駁的鎖,內里已積滿了灰塵,初初安頓好馬匹,餵了些gān糙,郎俊俠將包袱解下,推開門,走進那書館內,突然停下腳步。

    黯淡日光下,站著一個蒙面的刺客,似乎等了他很久,也似乎剛來。

    刺客身材魁梧,足有九尺來高,較之李漸鴻亦不遜色,手裡拿著一把劍,猶如山巒般杵在廳堂里,蒙著面的雙目注視郎俊俠。

    「你好。」刺客說了第一句話。

    郎俊俠一手按在腰畔劍柄上。

    「我叫昌流君。」刺客說了第二句話,並緩緩伸出手指,扯下面罩,現出英俊的容貌。

    「我是來殺你的。」

    昌流君說出第三句話。

    郎俊俠不等昌流君抬手便已抽劍,然而昌流君早已握劍在手,等的就是先發制人的這一刻,郎俊俠劍只抽了一半,昌流君白虹神兵帶出一道劍氣,赫然已到了眼前。

    這是郎俊俠一生中距離死亡最近的一刻。

    然而萬事具備的昌流君竟不料如此周密布置,仍被郎俊俠逃掉了必取其xing命的那一劍----左手上抬,右手下壓,拔出三寸的青峰猛然歸鞘,一聲巨響,內力激dàng,登時鎖住了昌流君的利刃。

    這一式令郎俊俠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緊接著他左手持劍鞘,以側避之力帶著昌流君一個轉身,兩人互換位置,同時出掌,郎俊俠出右掌,昌流君出左掌。

    左手終究比右手差了半分力道,對掌那一瞬間,昌流君力可裂碑的一式被郎俊俠將觸未觸地一接,又以柔力化解,牽向牆壁,轟然巨響,整面牆在昌流君的掌力下崩塌。

    郎俊俠左手鮮血噴she,撞開大門,沒入市集,消失了。

    昌流君走上前兩步,躬身在地上撿起一根手指,戴上斗笠,回到丞相府中,隨手把那小指頭扔了餵狗,把劍放回房中,穿過走廊,回到書房中。

    牧曠達正在寫一份懇請皇帝讓位,頤養天年的奏摺。

    「我失手了。」昌流君站到牧曠達身後。

    「若不是總在動手前說那三句話。」牧曠達輕描淡寫的說:「想必他逃不了,傷了他何處?」

    昌流君:「他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頭。」

    牧曠達說:「這就送一封信給將軍,想必他是高興的。」

    北方的懷德縣隱藏於阿爾金山深處,出入山林、前往上京都須經此地,縣城地域極其遼闊,其下村、鄉散於深山之中,唯有蛛網般的羊腸小道與縣城相連。時值茂chūn,山中物產繁盛,懷德是以成為物資jiāo流之地。

    這是段嶺第一次來到除上京與汝南之外的地方,眼光中充滿了好奇,他與李漸鴻騎在馬背上,途經村鎮外集市,四處張望。

    「喂!虎皮虎骨要嗎?!」

    「從哪兒來的?」

    「吃糖嗎?」

    段嶺不敢回答,看看李漸鴻,李漸鴻說:「怎的?想要什麼,你便拿了,不必看爹,錢是定然要給你掏的。」

    段嶺說:「是不是不能和陌生人說話?」

    李漸鴻笑了起來,說:「沒這規矩,想說就說,想與誰說,就與誰說。」

    於是段嶺到得一家糙藥攤前,好奇問道:「這是什麼?是牛huáng嗎?」

    攤子上有不少阿爾金山深處的奇植異糙,其中一塊碩大如jī子的牛huáng吸引了段嶺的注意力。李漸鴻只是隨意看了一眼,便為段嶺付錢買下。

    「不是不能與陌生人說話。」李漸鴻牽著馬,與段嶺在市集上緩步而行,說,「而是在陌生的環境下,要懂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以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

    段嶺「嗯」了聲,知道李漸鴻在教導自己為人處世的方法。

    李漸鴻又說:「一樣米養百樣人,這世上你不去害別人,保不定別人不會來害你。」

    「那我又怎麼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呢?」段嶺又問。

    「無事在身時。」李漸鴻解釋道,「什麼都可以說,但須得觀察你的談話對象,提防對方有歹意,對窮人不談富,對富人不論窮,對男人不論意氣,對女人不生色心。」

    「有事在身時,不可隨意讓人知曉自己身份,須得時時提防。」李漸鴻又說,「必要的qíng況下還得根據當地環境,編造出另一重身份,是非之地尤其客棧人多口雜,在要事上,須得守口如瓶。尤其客棧掌柜、小二,閒雜人等,萬不能讓他們知曉你來做何事。」

    段嶺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歸根結底,人在路上,不能起貪念。」李漸鴻說,「只要不去貪圖那些不屬於你的東西,就會省去許多麻煩。」

    李漸鴻帶段嶺去打尖住店,向小二報了住店一日,以身份文書jiāo掌柜查驗。其時遼國局勢複雜,眾族南來北往,文書各不相同,掌柜也驗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吩咐開了間上房。

    「爹,明天還趕路嗎?」段嶺躺在李漸鴻懷裡,李漸鴻背靠chuáng頭,摟著段嶺,兀自出神。

    「不想走了?」李漸鴻問。

    段嶺「噯」地答了聲,有點犯困,又搖搖頭,說:「走啊。」

    李漸鴻親了下段嶺,段嶺便側過身,把頭埋在他肩上蹭來蹭去。李漸鴻隨口問:「怎的,不高興?」

    段嶺也不吭聲,只是在李漸鴻身上鑽,李漸鴻又道:「撒嬌是罷。」

    李漸鴻抱著段嶺,將他按在榻上咯吱,弄得段嶺哈哈笑,不斷掙扎。父子倆面對面的,李漸鴻便盯著段嶺的眼睛看,握著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閉著眼睛出神。

    段嶺則睡眼惺忪,朦朦朧朧地看著李漸鴻的臉,一手摸他的側臉,嘴唇,倚在他的肩頭,漸漸入睡。

    外頭響起嘈雜聲,段嶺再睜眼已是天明,嚇了一跳,以為是來追捕他們的,問:「怎麼啦?」

    「沒怎麼。」李漸鴻見段嶺醒了,便起身給他擰毛巾,讓他洗漱。

    懷德一夜間兵荒馬亂,不少人拖家帶口,從東北線沿路撤下,各個喊道:「元人要來了!」

    「走!都沿著這邊走!」

    段嶺第一次見這景象,驚疑不定地打量客棧外道路,遷徙人群堵住懷德主道,極目所望之處,儘是烏壓壓的難民。父子倆正坐客棧中吃麵,李漸鴻卻似乎見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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