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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段嶺哈哈笑,這脾氣實在太合他的心意了,正打得有點累,李漸鴻就知該開早飯。吃過早飯,段嶺習慣xing地等著那句「去讀書」,李漸鴻卻絲毫沒有催他的意思。
「爹,我想去種花。」段嶺說。
李漸鴻示意他去就是了,段嶺便到花圃旁擺弄他的植物,李漸鴻則劈了些竹子,預備給他做個澆花的竹渠。
無人督促,段嶺仍有點於心不安,心不在焉地忙活了一會兒,又去讀書。
「良心上過不去?」李漸鴻端著茶碗,坐在書房外,抬頭看著天上白雲飄過。
段嶺只得說:「嗯,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李漸鴻說:「看來還是想讀書。」
段嶺有點不好意思,如此數日,李漸鴻便在府上住下,從未qiáng迫段嶺做這做那,想做什麼都行,哪怕什麼也不做,坐著喝茶發呆也可以。但段嶺的脾氣素來是那樣,按著他的頭他不樂意,無人催促他,反而無聊起來,於是不用李漸鴻催促,他每天也自行讀書,時而還裝模作樣,跟著李漸鴻學幾下掌法。
李漸鴻則仿佛一刻也離不得段嶺,哪怕上街買菜,也要將他帶在身邊,幾乎時時不讓他離開自己視線,睡覺時必定睡在一起,白日間亦必定共處一室。
而李漸鴻總是在思索,段嶺某天終於忍不住問他。
「爹。」段嶺說:「你在想什麼?」
「想我兒。」李漸鴻說。
段嶺笑了起來,便放下書,過去纏他,李漸鴻眉頭裡像有著解不開的煩惱,注視著段嶺,目光卻十分溫柔。
「你不高興。」段嶺把手放在李漸鴻兩側臉上,晃了晃他的腦袋,問:「有心事麼?」
他感覺到了,除了最初見面那幾天,李漸鴻仿佛總是有點心事。
「有。」李漸鴻說:「爹一直在煩惱,能給你什麼。」
段嶺笑著說:「我想吃五河聽海裡頭的碧玉餃子。」
「那自然是要去的。」李漸鴻便動身預備帶段嶺出門去吃好的,牽著段嶺的手,說:「心事卻不都在點心。」
段嶺不解地看著李漸鴻。
「我兒想回家麼?」李漸鴻朝段嶺問。
段嶺明白了,就像名堂中所聽到的一般,漢人都想回家。
「爹想給你一些東西,本就是你該得的。」李漸鴻說。
「我已經很滿足了。」段嶺說:「人嘛,要知足常樂。郎……」
段嶺差點朝著院子裡喊郎俊俠,卻想起來他已經走了,只得失落地說「哦,他還沒回來」。
距離郎俊俠離開已經很久了,段嶺卻習慣地以為他還在家裡,他被派去做什麼事了?為什麼這麼久還沒回來?他感覺到父親不太喜歡他念叨郎俊俠。
段嶺每次提起他時,李漸鴻都不無醋意。
「郎俊俠什麼時候回來?」段嶺的每日發問已從「我爹什麼時候回來」作了改換,李漸鴻卻答道:「他在準備新家,迎接你回去。」
☆、營救
雖然想念郎俊俠,但段嶺漸漸明白了一些事,也許父親不來,郎俊俠就不會走。
有的人來,有的人離開----就像郎俊俠自己說的那樣,天底下的好事,你不能都占全,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遺憾。
許多事qíng,就像老天爺為他安排好了一般。
段嶺驚訝地發現,自己在讀書時碰到的問題,只要朝李漸鴻提出,李漸鴻幾乎全能答上。且解答與夫子完全不同,卻又自成體系,由不得段嶺不服。
「爹,你不是說自己沒讀書麼?」段嶺說。
「吾生而有涯,而知也無涯。」李漸鴻答道,「這世間有誰敢說自己讀過書?不過是片瓴節瓦罷了,知道得越多,就懂得越少。」
段嶺似懂非懂,點了點頭。這天他翻了一會兒書,又問:「爹,孔子說,君子有三畏,是什麼意思?」
「一畏天命、二畏大人、三畏聖人之言。」李漸鴻說,「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畏,非是害怕。」李漸鴻面朝庭院,隨口解釋道,「乃是尊敬之意,尊崇天命,方得安身。」
「那天命又是什麼意思?」段嶺問。
「每個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李漸鴻說,「這是從你生下來那一刻就註定的,有的人為耕種而生,有的人為打仗而生,有的人為當皇帝而生,林林總總,不盡相類。」
「可是,我怎麼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麼呢?」段嶺又問。
「不知道,乃是qíng理之中。」李漸鴻放下碗,嘆了口氣,說,「爹也不知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聖人說,人要到五十才知曉呢。」
「太久了罷。」段嶺哭笑不得道。
「是啊。」李漸鴻說,「前半生懵懵懂懂,撞來撞去,不知天命在何處,當真是làng費時光。」
李漸鴻起身走了,段嶺仍在想父親的那段話,覺得他比先生們有趣多了。
片刻後,李漸鴻又從門口經過,外頭下著小雨,李漸鴻換了一身斗篷,手裡提著一個包袱,說:「今天要往名堂去是不?還讀書麼?」
「啊!」段嶺想起來了,今天是去領卷的日子,在名堂領到最後一次做的文章,由夫子蓋印,再遞往辟雍館去,他險些忘了,李漸鴻居然都記得,帶著他騎馬出門。二人預備拿了卷子,前往墨房報名考試,再到城外散心去。
上京辟雍館位於正鶴街中線,人來人往,車馬不絕,外頭已在排隊,俱是達官顯貴人家。段嶺與父親一身布衣,站在人群外看。
「羨慕他們的寶馬香車不?」李漸鴻隨口問。
段嶺搖搖頭,前來報名的有不少是名堂里的同窗,一起讀書數載,沒想到這些人的家裡如此顯赫。段嶺朝李漸鴻說:「夫子教的,人要甘於清貧,當自己的王。」
李漸鴻點點頭,說:「夫子雖滿口胡言,不過這句倒是說對了。」
段嶺笑著去領號登記,李漸鴻便拉低了斗篷,罩著半張臉,站在yīn影下審視過往行人。
「段嶺!」蔡閆遠遠地喊道,「等什麼呢!到我這邊來!」
段嶺雖在名堂讀書三載,平日裡卻結jiāo甚少,又受郎俊俠所託,所住無非僻院,接觸同窗的機會不多,唯第一天認識的蔡閆、布兒赤金與另一名偶爾與他一同罰站的赫連博熟絡些。
蔡閆仍是他哥帶著來的,朝段嶺招手,李漸鴻便過去打了招呼,朝蔡聞拱手。
「承蒙照顧。」李漸鴻說。
「不敢當。」蔡聞笑了笑,也朝李漸鴻拱手。
蔡閆搭著段嶺肩膀,讓他排到自己身前去,兩名少年寒暄數句。段嶺極少見蔡聞,不由得想起那年冬天,郎俊俠受傷一事。數日後段嶺回名堂讀書,蔡閆便主動找到他,見他右眼腫起,以為他被家裡大人揍了,便安慰了一番。
平時兩人很少在一個班上,段嶺開蒙時,蔡閆已在書文閣中提前學四書五經寫文章了;段嶺升上書文閣,與蔡閆短暫數月同窗後,蔡閆又被接回家去了,由他哥請了人來教,是以兩人不常見面。
但蔡閆家中之事,段嶺是約略知道一些的,知道蔡聞雖是兄長,兩人卻非一母所出,平日裡蔡閆的起居飲食,亦由蔡聞打點,猶如郎俊俠待段嶺一般,這便更無形中使二人親近了。除此以外,蔡閆與他哥還在外頭遇見過段嶺與郎俊俠兩次。一次是中秋花燈夜,一次則是上巳節水邊踏青之時。
但丁芝似乎喜歡郎俊俠,沒那麼喜歡蔡聞,於是這就令各自的兄長碰了面,都有點尷尬。
少年排隊,大人則在一旁寒暄,段嶺忘了給父親介紹蔡聞,蔡聞今日穿著天青色的常服,十分俊朗,更帶著武人氣質,猶如一把初鍛的利劍,所談之事,無非兩個孩子的學業,比起郎俊俠敬而遠之的態度,李漸鴻反而更客氣。
提及郎俊俠時,李漸鴻只是淡淡說了句:「他是我家僕,原不yù令他cha手太多,辦完事後我至上京來,便著他回南方去幫著打點生意了。」
蔡聞點點頭,說:「聽說段兄在經商?」
李漸鴻一點頭,說:「不好做,正想謀點別的生計,一腔雄心壯志,亂世中卻到處被人潑冷水,只好坐吃山空,守著兒子成人後再說罷。」
蔡聞笑道:「以段兄談吐,料想必不得坐吃山空,過謙,過謙。」
李漸鴻雖衣飾並不華貴,但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間,俱有其氣質,更不似bào發戶。近年來上京魚龍混雜,不少富貴人家亦拖家帶口到遼天子腳下暫避一時,蔡聞雖覺其不尋常,但有段嶺在前,先入為主,便不再多想。
蔡閆見一少年走來,意外道:「赫連博!」
段嶺笑道:「赫連博!」
「你也來了!」蔡閆招呼道,「過來罷。」
赫連博也長大了,常與段嶺一起罰站,十四歲便已長得甚高,皮膚黝黑,一身西羌服,眉高眼深,五官輪廓分明,平日站著不怒自威,卻是個口吃。
赫連博背後跟著管家,便朝段嶺與蔡閆點點頭,打發管家回去,一言不發地站在二人身後。
「見著布兒赤金了麼?」蔡閆隨口道。
赫連博搖搖頭,又看李漸鴻,顯然是第一次見他。
「我爹。」段嶺終於想起來介紹。
赫連博一搭手,李漸鴻便點點頭,回了個搭手禮,段嶺回頭,見路上停著一輛馬車,赫連博指指那邊,朝段嶺解釋道:「我娘。」
赫連博是母親送來報名的,以上京風俗,女眷不能露面,赫連博便自己過來排隊,朝蔡聞等人一圈拱手,以示告罪。
只見少年們閒聊片刻,輪到三人時,段嶺要讓他們先去,赫連博卻做了個「請」的手勢,與蔡閆讓著年紀最小的段嶺。
「得空可讓段嶺來府上。」蔡聞說,「請了一位南邊的先生,可以揀易讀的先教著。」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李漸鴻說。
蔡聞示意客氣,段嶺已帶著答卷進去,jiāo了卷子,蓋好章出來,李漸鴻便別過蔡聞,與段嶺前去行繳考學費用。
段嶺離開時朋友們都不知去了何處,見他仍不住回頭看,李漸鴻問:「還有朋友沒來?」
「拔都沒來。」段嶺答道,「說好了今天報名備考的。」
李漸鴻沉吟片刻,問段嶺:「還認識了其他朋友不曾?」
「待我好的就是他們。」段嶺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家裡都管得好緊。」
李漸鴻:「倒是忘了問,郎俊俠管你如何?」
段嶺搖搖頭,與郎俊俠分別已有一段時候了,想起過往,他仍十分珍惜與郎俊俠在一起的安逸時光,非是不想玩,而是生怕令他失望,但能看得出來,蔡閆、赫連博以及其餘同窗,仿佛都過得不甚開心,恍若有yīn霾壓在頭上。
「赫連博他們……」段嶺說,「我不會說,但他們都一副……一副……嗯……」
李漸鴻說:「像有個鬼,跟在他們後頭,bī著他們讀書,連笑也不能笑出聲。」
段嶺笑道:「對。」
「他們都少年老成。」李漸鴻說,「與你不一樣。」
段嶺說:「唉。」
李漸鴻說:「他們都是質子之後,自然從小懂的,就比其他人要多。」
「這我知道,但是有這麼可怕嗎?」段嶺問。
李漸鴻牽著段嶺的手在街上走,答道:「赫連博是西羌皇族赫連欒之子,布兒赤金是元奇渥溫姓的後人。蔡聞與蔡閆兩兄弟,則是北上的蔡家在上京做官,與遼女所生的子嗣。」
「換句話說。」李漸鴻又解釋道,「他們的爹都是外族,大多是皇族,在此地充當人質,以換取兩國和平。一旦兩國開戰,便會殺了他們。」
段嶺:「……」
「南陳的人質是誰?」段嶺問。
李漸鴻說:「南陳皇族沒有人質,因為漢人硬氣。」
「名堂內,與你一起讀書的人,還有不少遼國南面官的後人,要造反投敵,遼帝就殺他們的兒子。」李漸鴻又說,「你認識一個姓韓的小孩不?」
「有!」段嶺馬上想起了那個韓公子。
李漸鴻:「他其實是遼人,他的爹是南院太師。」
段嶺點點頭,與李漸鴻站在路口處,側旁便是打魚兒巷,段嶺站著張望了一會兒,說:「我想去拔都家看看。」
李漸鴻便與段嶺進了打魚兒巷,卻發現有不少遼國士兵在巷內盤查。
「什麼人?」對方馬上警覺。
「我是……」段嶺剛開口,李漸鴻的手卻在他肩上輕輕按了按。
「方才帶我兒報名時,在辟雍館外碰上蔡將軍。」李漸鴻雲淡風輕地說,「見布兒赤金家缺席,將軍便托我過來打聽一聲。」
「與蔡聞並無gān系。」那將領道,「回去告訴他,讓他少管閒事。」
李漸鴻便點點頭,帶著段嶺走了,眉頭微微地擰了起來。
「他們為什麼……」
李漸鴻一指按在段嶺唇上,讓他不要多問,回到家中時,段嶺已忘了這事,在花圃中種花。過了一會兒,段嶺見李漸鴻躺在院裡的斜榻上曬太陽,眯著眼,似乎在想事qíng。
「爹。」段嶺本想讓他進裡頭去睡,李漸鴻卻睜開眼,朝他招了招手。
段嶺便過去,趴在李漸鴻身上,李漸鴻一手摟著段嶺,另一手握著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