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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四書五經已提前讀了些。」郎俊俠又說,「囫圇吞棗,不甚了了,須得到辟雍館後再由夫子講開。字寫得是好看的,臨衛夫人的帖子。《孫子》《吳子》《司馬》當雜書也讀過,偏愛《詩經》《古詩》,所學甚雜,平日裡告假時,醫經糙學亦有看過。」

    「端平公主定喜歡我兒。」李漸鴻低聲說,「天文術數,雜學百家,涉獵甚廣。」

    段嶺吃完後,自己收拾了食盒,伸了個懶腰,坐在庭院裡發呆,陽光照在他的臉龐上,映著少年郎的面容,gān淨而清新,猶如chūn天裡一抹蓬勃吐露生機的植物。

    然而即使是發著呆,段嶺仍在想紛雜的事,一時想讀書寫字,一時想他的花圃----那一片小天地。

    「愛吃辛食。」郎俊俠又說,「與您口味相似,喜歡種花養糙,從汝南段家學到的些許技藝,興致所到,實在太廣,臣不敢都教,只揀著一些見聞告知,平日裡以督促讀書為主。」

    「我兒在上京,有哪家喜歡的女孩兒沒有?」李漸鴻說。

    郎俊俠搖搖頭。

    難得郎俊俠出門一天,無人管他,段嶺決定先去照顧他的花圃。

    庭院內,桃花開了。

    段嶺「哇」的一聲,帶著欣喜之qíng,今年的桃花開得很好,比往年又多了好幾枝。地上還落了些花瓣,段嶺忙進房去找出一個木匣來,將落下的花瓣裝進匣里,再給藥糙澆水。

    放下水壺時,段嶺忽然感覺到背後有人。

    「你不是出門去了嗎?」段嶺轉頭,發現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頓時一怔,卻不害怕,心想:這是新來的花匠嗎?郎俊俠真的請了一個花匠來?不像啊。

    他比郎俊俠高大,也更qiáng壯,面容輪廓轉折剛硬,有著比上京人稍深的膚色,雙目深邃,就像閃爍的星辰,嘴唇溫潤,鼻樑高挺,瞳色漆黑明亮。雖然形貌落魄,卻比段嶺在上京所見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好看,身材很健壯,散發著讓人感覺安全的氣場。

    他摘下頭上斗笠,雙目深邃如墨,帶著明亮的神采,眼睛卻微微發紅,注視著段嶺。

    段嶺只覺這人有種奇異的親切感,就像是在夢裡認識的人一樣。

    「這些都是你種的嗎?」李漸鴻問。

    段嶺點了點頭,李漸鴻便慢慢走過去。段嶺蹲坐在小板凳上,看看花圃里的植物,又看李漸鴻。李漸鴻在段嶺身邊跪了下來,以便與他平齊,目光轉移到花圃里,但只是一會兒,又轉到了段嶺的臉上。

    「都是些什麼花?」李漸鴻問。

    「這是芍藥,這是jī血藤,胡蘭糙,九層塔……」

    段嶺給李漸鴻介紹他的這一塊小天地,李漸鴻的目光卻始終不離段嶺的臉,少頃,他朝段嶺笑了起來,段嶺不明所以,也跟著笑了笑。

    「你怎麼哭了?」段嶺問。

    李漸鴻搖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段嶺便用袖子去給他擦眼淚,讓出位置給他坐下,李漸鴻盤膝坐在段嶺背後,段嶺用鏟子繼續翻土,說:「你有蚯蚓嗎?chūn天來了,想找點蚯蚓放著。」

    「明天我給你抓去。」李漸鴻答道。

    「我得去讀書了。」

    段嶺回書房去,李漸鴻卻也跟了進來,段嶺起初以為他是新來的花匠,但看上去又不太像,問:「你是郎俊俠的朋友嗎?」

    「郎俊俠還沒回來,他今天出門辦事去了。」段嶺說。

    李漸鴻點頭,段嶺便招待他進書房裡去,沏了杯茶給他喝,李漸鴻說:「邊海雪芽。」

    「喝出來了?」段嶺笑著說,「我在城裡買的,擦擦臉。」

    段嶺遞給他濕毛巾,李漸鴻又問:「近日裡在讀什麼?」

    「讀《麟史》。」段嶺答道。

    「讀到哪一部?」李漸鴻又問。

    「《左傳》跳了。」段嶺翻開書,答道,「正看著《穀梁傳》,夫子說我不求甚解。」

    李漸鴻笑了笑,說:「可搭著《十三經註疏》一起讀。」

    段嶺翻出壓著的那本書,朝李漸鴻招了招,說:「成康鋪子裡頭借來的,你也讀書嗎?」

    李漸鴻喝了口茶,答道:「我讀得少,四書五經沒讀全,不大會做文章,祖宗的學問,不可荒廢了,你這樣很好。」

    「你是漢人嗎?」段嶺好奇地問。

    李漸鴻坐在陽光下,光芒灑進來,雖衣衫襤褸,卻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威嚴與尊貴氣質,他認真地看著段嶺,說:「是,我家上古還出過一位聖人。」

    段嶺震驚了,問:「哪一位?」

    「你猜?」李漸鴻說。

    段嶺又問:「您貴姓?」

    李漸鴻笑了起來,說:「姓李。」

    段嶺說:「飄風不終日,驟雨不終朝。」

    李漸鴻點點頭,說:「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不錯,正是李耳。」

    段嶺瞠目結舌,李漸鴻道:「我家四兄弟,就我讀書最少。常覺有愧於先祖。」

    段嶺笑了起來,說:「你旁的事一定很厲害,你背後背著的,那是劍嗎?」

    段嶺注意到李漸鴻身邊放著一個長條匣子,李漸鴻便取過來,擱在案几上,打開讓段嶺看,段嶺驚訝無比,說:「這是你的佩劍?」

    「你喜歡嗎?」李漸鴻答道。

    匣中是一柄黑黝黝的重劍,快有段嶺高了,劍柄上刻著太極圖,劍身上有著奇異的銘文,仿佛年歲久遠,卻歷久如新,鋒光閃爍。段嶺要伸手去摸,卻被李漸鴻兩指挾住手腕,不能動彈。李漸鴻改而拈著他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囑咐道:「隕鐵重劍,重四十斤,卻chuī毛斷髮,削鐵如泥,一不小心,指頭就得掉在裡面。」

    段嶺笑了起來,李漸鴻覆著段嶺的手,讓他按到劍柄上,那劍仿佛有生命一般陣陣震顫。

    「它叫什麼名字?」段嶺問。

    「有人喚它『鎮山河』。」李漸鴻說,「我喚它作『無名』,因為它的前世是一把刀,名字就叫『無名刀』,後因山河淪陷,落到外族手中,被柔然匠人重鑄成五把兵器,分發至諸部。」

    段嶺聽得出了神。

    「再後來,我南陳攻破樓蘭,將它盡數收回,再次重鑄為這把劍,它象徵的是天道,斬山川,斷江河,以西方jīng金千錘百鍊而成,乃是漢人的傳國之劍。」

    段嶺點點頭,將劍匣合上,說:「郎俊俠也有一把劍,也很鋒利。」

    「他的劍名喚青峰。」李漸鴻解釋道,「郎俊俠的青峰劍、武獨的烈光劍、昌流君的白虹劍、鄭彥的紫電金芒、尋chūn的斬山海與空明法師的斷塵緣,都是前朝傳承下來的名劍,其中鄭彥、昌流君、武獨與郎俊俠,都是刺客。」

    「你呢?你從哪裡來?」段嶺對這名流làng的劍客十分好奇,問,「你是刺客嗎?」

    李漸鴻搖搖頭,說:「我從南方來,你去過嗎?」

    段嶺答道:「我只在汝南城裡住過,後來來了上京,就再也沒去過別的地方了。」

    李漸鴻說:「如今已是故國了,我曾在西川住過,西川十里錦街,碧水如帶,玉衡雲山霧繞,江州燈紅酒綠,徹夜不眠。」

    段嶺微張著嘴,李漸鴻又說:「江南與上京不一樣,樹是綠色,而非此處青色,一到chūn天,開滿桃花。還有大海,無邊無際。」

    段嶺問:「你都去過麼?」

    李漸鴻點頭,笑了笑,說:「還有滇南,滇南美景猶如仙境,從不下雪,四季如chūn。滇南的湖水像是鏡子一般,在雪山下清洌常新。還有玉璧關,玉璧關下入了秋,儘是如雪楓林。」

    段嶺充滿了神往,說:「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去看看。」

    李漸鴻說:「你若想去,明日我便帶你去。」

    段嶺:「……」

    「真的嗎?」段嶺難以置信地說。

    「自然。」李漸鴻認真地朝段嶺說,「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你想去哪裡,都可以。」

    「可是我要讀書。」段嶺哭笑不得道,「要等……要考功名,郎俊俠不會讓我去的。」

    「他管不得你,這世上你要的,我都可以給你。」李漸鴻說,「今夜與他打一聲招呼,你想去何處,明日便可動身。你想學武是不是?想學我也可以教你,不想讀書便不必再讀。」

    段嶺傻眼了,直覺這人是在逗自己玩,然而他一本正經地說出來,又令人生不出任何懷疑之心。他雖已十三歲了,卻還只是個少年,少年的天xing就是貪玩,又如何坐得住?

    「還……還是算了。」段嶺打消了念頭,知道不可能一走了之。

    「為什麼?」李漸鴻注視段嶺。

    段嶺說:「我還得等一個人,郎俊俠告訴過我,他會來。」

    「等誰?」李漸鴻問。

    段嶺想了想,說:「等我爹,郎俊俠說,我爹是個了不起的人。」

    日漸西斜,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窗外桃花離開枝頭,旋轉著飄向池塘,池中一聲輕響,那是魚兒冒出水面的聲音。

    李漸鴻從隨身的腰囊中,很慢很慢地取出了一個東西,放在案几上,發出一聲玉石輕響,繼而緩緩將它推到段嶺的面前。

    「你在等它麼?」李漸鴻的聲音又帶著些許哽咽。

    段嶺的呼吸窒住了,那是一枚通體晶瑩、猶如冰一般的半環形玉璜,玉璜上刻著四個字。

    段嶺發著抖,摘下自己脖上繫著布囊的紅繩,戰戰兢兢地拿出另外半塊,將它們並為一塊雲紋鷹羽蟠龍浮雕的無瑕玉璧,合為八個字。

    盛世天下,錦繡河山。

    ☆、我兒

    薄暮時分,夕陽將郎俊俠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殘陽從牆外投入些許餘光,猶如染在青磚上的塞外烽火。

    「郎俊俠!郎俊俠----!」段嶺衝過走廊,跑向郎俊俠,大喊道,「我爹回來了!」

    郎俊俠微微一笑,轉身朝向段嶺,點了點頭。

    「他……」段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站著直喘。

    「我知道了。」郎俊俠說。

    「可他說他姓李,我也姓李,他不叫段晟。」段嶺皺眉道。

    郎俊俠道:「你長大了,段嶺。」

    段嶺莫名其妙地看著郎俊俠,郎俊俠說:「今夜我要出去辦點事。」

    段嶺說:「不是剛回來嗎?又要出去?」

    郎俊俠沒有解釋,只是伸出手,段嶺一臉茫然,走向他,郎俊俠便將段嶺抱在身前。

    「這很好。」郎俊俠說。

    他抱過段嶺,繼而與他分開,讓他站好,撩起袍襟,在段嶺面前雙膝跪地。

    「哎!」段嶺忙上前攙扶,郎俊俠卻示意他別動,伏身一拜。

    「就此別過了。」郎俊俠說。

    「等一下!」段嶺意識到了什麼,說,「你要走了?你去哪裡?爹!爹!」

    「是。」郎俊俠跪在地上,抬起頭,牽著段嶺的手不放,注視著他,「我到汝南去,便是為了找你,幸不rǔ命,如今你父子重逢,我的使命也已完成,上京之事,也可告一段落。」

    「你……你不要走!說好會陪我的不是嗎?」

    「也許,多則一年半載,少則數月,會再見的。」郎俊俠說,「但你有殿……有你爹照顧,哪怕你要中原的萬里江山,他也能給你,我對你,已……我還有更重要的事qíng要辦。」

    「不要走,郎俊俠!」段嶺的眼眶頓時就紅了,郎俊俠卻已微笑起身。

    「段嶺。」郎俊俠說,「我只是你命中一過客,從今以後,你須得聽你爹的話。這世上,若有一人會全心全意待你,再不欺瞞你,遇見危險時不顧xing命來救你,凡事盡心竭力為你打算,除他之外,再無別人。」

    段嶺死死攥著郎俊俠的手不放,把他朝屋裡拽,說:「不!不行!你先說清楚要去哪兒,幾天回來!」

    郎俊俠猶如山巒一般,紋絲不動,李漸鴻的聲音卻在二人背後響起。

    「爹派他去調查一點事。」李漸鴻說:「這事若不查清楚,爹一日不得安心。」

    郎俊俠忙又要單膝跪地,李漸鴻作了個手勢,示意不必多禮。

    段嶺難受得很,郎俊俠又認真說:「段嶺,聽話,我會回來的。」

    段嶺只得慢慢地放開了手。

    「回南方後,不必再提起我。」李漸鴻又說。

    「是。」郎俊俠答道。

    段嶺還有話想說,卻不知該如何出口,李漸鴻卻道:「這就去罷,趁著城門未關。」

    郎俊俠躬身道:「臣告退。」

    「就不能明天再走嗎?」段嶺茫然道,郎俊俠卻已揚起一陣風,消失在走廊盡頭。

    「等等!」段嶺說:「我給你帶點……」

    段嶺轉頭進去,手忙腳亂,要給郎俊俠收拾東西,卻聽到一陣馬蹄聲響,郎俊俠竟是說走就走,段嶺抱著給郎俊俠整理到一半的包袱跑出來,袍襟在chūn夜的風裡飄揚。

    段嶺仍未反應過來,郎俊俠就這麼走了,今天的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比起五年裡他所接受的所有事加在一起都來得多,他追在後面,慌慌張張地大喊道:「郎俊俠!郎俊俠!」

    遠方已沒有了郎俊俠的身影,段嶺怔怔看著。李漸鴻來了,郎俊俠卻走了,猶如日月盈昃,cháo水漲退,一切都來得如此突然。

    李漸鴻眉頭深鎖,看著段嶺,要抱他,段嶺卻傷心至極,只顧站著喘氣,一張臉憋得通紅,差點就要哭出來,李漸鴻什麼事都能擺平,唯獨擺不平自己兒子的眼淚,當即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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