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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段府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段嶺在花圃里種上了不少糙藥,有些活了,有些沒活成,郎俊俠有點奇怪,問:「種這麼多藥材做什麼?」

    「好玩。」段嶺擦了把汗,答道。

    郎俊俠說:「你想學醫?」

    段嶺想了又想,也許是少時的經歷充滿了病痛,令他總是提心弔膽,人命有窮,每個人都會迎來突如其來的死亡,於是他對治病救人更有興趣些,平日裡除了讀書,便常借閱一些辨認糙藥一類的醫書。

    「不要學醫。」郎俊俠說,「你爹對你寄予厚望,來日你是要成一番大事業的。」

    段嶺固執地說:「我就想想。」

    郎俊俠說:「既喜歡種些花花糙糙,不妨種這個。」

    郎俊俠從集市上給段嶺買了一棵桃樹苗,那是從南方運過來的,江南滿地的桃花,移到上京卻很難成活。與段嶺一同種下那棵桃樹後,郎俊俠又說:

    「待得桃花開時,你爹應當就來了。」

    「真的嗎?」段嶺說。

    於是他更加悉心照顧那桃樹,奈何它水土不服,總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chūn天來時,結個兩三朵花苞,未曾盛開便已凋謝。

    又一年秋到,上京城外滿地鏽糙,狂風從山的另一頭chuī來,郎俊俠牽著馬,駐足錦帶河畔,遠遠張望。

    段嶺已將遙遠的汝南忘得差不多了,從發蒙班升到墨房,再到書文閣後,蒙、遼、金人越來越少,漢人越來越多,他也從同窗處知道了許多郎俊俠不曾言說之事----

    譬如上京的漢人大多是南方來的。

    譬如名堂內的夫子曾是南陳的大儒。

    譬如瓊花院是南院、北院喝酒作樂的地方,裡頭的姑娘都是□□南下時帶回來的。

    譬如上京許多漢人的夢裡,都有一片故土,在那個夢中,柳絮飛揚,桃花綻放。

    譬如桃樹在上京雖難活,許多人卻還在種;漢人的書雖艱澀,許多人卻還在讀。

    譬如像布兒赤金拔都、赫連博、烏爾蘭……這些名堂內的同學,他們的爹都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叫作「質」。

    譬如像蔡家、林家、趙家……他們家裡人也有一個職位,叫「南面官」。

    而大家都在思念各自的故鄉,雖然未曾言說,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堅信不疑----總有一天,會回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血緣

    離開名堂,前往辟雍館前的最後一天,夫子給了每個孩子一枚青龍石,青龍石上以遼、漢二文,刻著他們各自的名字,正面漢字印,反面遼文印。

    「這是玉衡山產的石頭。」夫子坐在廳堂正中,慢條斯理地喝著茶,說, 「不可忘了,這石頭從何處來。」

    十餘個孩童朝著夫子躬身,從今日起,他們便完成了在名堂中的學業,六月里須帶著夫子與先生們聯名的引薦函,去辟雍館參加入學考試。

    段嶺拿著那封書函,心裡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

    「我是漢人嗎?」那天段嶺忍不住問郎俊俠。

    「你自然是漢人。」郎俊俠在廚房裡切魚腴,依舊是那雲淡風輕的語氣,說,「你是漢人中的漢人。」

    段嶺已不再是當初懵懵懂懂的小孩了,敏銳地察覺到郎俊俠話中帶話,問:「什麼意思?」

    郎俊俠漫不經心地說:「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去讀書罷。」

    段嶺說:「可我姓段,又不是中原四大姓。」

    郎俊俠說:「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段嶺袖手站在一旁,看郎俊俠切魚。郎俊俠手指極其靈巧,隨手幾下就將魚ròu片得猶如薄紙一般,段嶺要幫忙,郎俊俠卻說:「君子遠庖廚,讀你的書。」

    段嶺只覺沒勁,但與郎俊俠相處日久,已習慣了聽他的話,於是信步走到庭院中,cao起一桿長棍,隨手舞了幾下。

    「什麼時候教我習武?」段嶺又問,「你答應過我的,待我從名堂讀完書出來,就教我騎she,練武。」

    「俠以武犯禁。」郎俊俠答道,「目不識丁的粗人才習武,有什麼好學的?學了武術,便惹得一身麻煩。」

    「儒以文亂法。」段嶺說,「大家還不是讀四書五經嗎?」

    郎俊俠登時語塞,段嶺思辨明晰,頭腦聰慧,已不再是郎俊俠說什麼就是什麼的那個小孩了,辯話時頭腦轉起來快得很,郎俊俠甚至常常說不過他。

    「人為刀俎,我為魚ròu,不學武藝,我就會挨揍。」段嶺一本正經地答道。

    「你這一輩子,自然有人保護你。」郎俊俠擦了手出來,說,「放下手中劍,拿起案上筆,王道就是你的劍,人生在世,一輩子只能做好一件事,你既想學醫,又想學武,哪有這麼多心神?」

    段嶺說:「布兒赤金說,誰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郎俊俠嘴角微微翹了起來,問:「我也靠不住?」

    段嶺:「你自然會保護我,可是萬一你……也有危險,我怎麼保護你?」

    「保護不了你。」郎俊俠隨口說,「便是我失責,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會有人來殺我,倒是無妨,我死了以後,自然還會有人,前赴後繼地來替你擋刀吞劍……」

    郎俊俠說到一半,段嶺卻在他背上蹭了蹭,說:「不會的,我要擋在你前面。」繼而轉身走了。

    天光照入,投在案板上,郎俊俠的手指頭不知何時被刀刃輕輕地劃了一道,竟是未曾察覺。

    段嶺在後院將晾衣杆豎起來,掛上兩人滌得雪白的單衣薄褲。自住進新家後的時日裡,郎俊俠便未請過僕役,起居飲食,俱由他一手包辦,段嶺在學時,郎俊俠還時不時去看他,捎些東西進名堂里去。

    放假時,郎俊俠便打點吃穿,令段嶺一應物事,從未有缺。

    段嶺有時候也奇怪,問郎俊俠的錢從哪兒來的,郎俊俠只答道讓他不必擔心。

    初chūn時節,段嶺讀書讀得懶洋洋的,郎俊俠跪坐在一旁為他磨墨,點香,準備了熱布巾為他擦手。段嶺一身慵懶,只覺內心深處有種奇怪的qíng緒在蠢蠢yù動,坐立不安,見郎俊俠出去了,便又躡手躡腳地出房,拿了鏟子去花圃里照料他種的花。

    從前在汝南時,段嶺常看花匠種花,剪枝,移條,是以愛這行當,郎俊俠勸了幾次無果,也只得由得他去,不耽誤了讀書就行。

    讀書讀書,總是讀書……段嶺雖不排斥讀書,然而讀多了,總是氣悶。蔡閆大了他兩歲,早已去辟雍館了,拔都則無心向學,從名堂出來後便不知去了何處,連告別也沒有,段嶺去找他好幾次,從未見到過人。拔都的家昏昏暗暗的,yīn暗且恐怖,他的父親則對段嶺怒目而視,讓他不要再來,只因他是漢人。

    赫連博的母親卻十分親切,興許是漢人與党項兩族jiāo好的緣故,拉著段嶺的手問長問短,感謝他照顧自己的結巴兒子。

    不去名堂,又未入辟雍館,段嶺便時常在家中種花。

    這天他將一株牡丹苗小心地挖出來,挪到另一個坑裡去,郎俊俠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改天得請個花匠來照料,也免得分了你心神。」

    段嶺被嚇了一跳,險些將根部弄斷,說:「我自己能照看。」

    「六月里就得考試了。」郎俊俠的眉頭微微擰了起來,說,「看你心神不定的模樣。」

    段嶺伸了個懶腰,說:「待會兒就讀書。」

    郎俊俠又說:「我也得整根戒尺來,否則出了學堂,便沒人打你手心,管不住你。」

    段嶺哈哈笑了起來,郎俊俠從不打他,哪怕責怪,也不帶多少qíng緒,未有大喜大悲,就像一株亭廊下的竹子,靜靜立著。

    「要麼帶你去瓊花院住一晚上?」郎俊俠問。

    段嶺的臉頓時紅了,名堂里不少孩童已半大,平日裡提及男女之事毫不含糊。拔都與赫連博還有一次帶著他從花園的籬笆下鑽出去,偷偷混進了瓊花院,恰好看到丁芝在伺候蔡閆的兄長喝酒。

    瓊花院是什麼地方,段嶺已約略知道了不少,便紅著臉,進房中去。

    郎俊俠反而道:「臉紅什麼?」

    段嶺回到房中,見郎俊俠影子在廊下來來去去,chūn日裡犯乏,不禁趴在桌上睡了起來,一覺便睡到天黑,夜裡又睡得甚不踏實,翻來翻去。他已多年不與郎俊俠同睡了,只能偶爾聽到隔壁的少許響動聲。

    「喝水麼?」郎俊俠隔著門問道。

    段嶺「噯」了聲,也不回應,感覺到郎俊俠似乎在外頭坐著,並沒有走。

    「你不睡覺嗎?」段嶺翻了個身,半睡半醒地問。

    「睡不著。」郎俊俠說,「我坐會兒。」

    翌日天氣晴好,晨起時郎俊俠在外頭說:「段嶺,我出門辦點事,白天不在,傍晚回來。」

    段嶺迷迷糊糊地應了,還在榻上犯困,煦暖陽光從窗格上照進來,落在他的臉上,段嶺便把腦袋挪開點兒,避開陽光。

    陽光又轉過來些許,段嶺又挪開點兒,隨著陽光挪來挪去,躲避臉上的日曬。

    李漸鴻站在窗格外,沉默地看著段嶺,一身風塵僕僕,身穿麻衣,gān得起皮的嘴唇微微發抖。

    「他是我兒。」李漸鴻說。

    「是,殿下。」郎俊俠答道,繼而從懷中掏出一張泛huáng的生辰紙,雙手恭敬呈予李漸鴻。

    李漸鴻沒有接,甚至沒有看生辰紙一眼,郎俊俠低聲說:「當年王妃沿玉璧關南下,回到段家,已有身孕,上梓淪陷,王妃不敢言明小殿下身份,生時難產……唯一保住的,便只有這孩子。」

    李漸鴻□□著的手腕上滿是刀痕,耳下更有一道傷疤,數年前踏上逃亡之路,在南陳刺客大舉追殺下,孑然一人,吃盡常人不能受之苦,更恐怕連累了這唯一的兒子,不敢貿然北上。

    他養好傷後,在鮮卑人的神山,郎俊俠的故鄉中銷聲匿跡,再進入高麗,混進客商隊中,前往西羌,直到確認南陳朝廷中人都以為他死了,方從西羌國輾轉到上京。

    這一路足足花了他太長的時間,最後僅剩那一點虛無縹緲的信念支撐著他。來到與郎俊俠約定之處,他不敢舉步,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去猜測等候著他的是什麼。

    最大的可能,是什麼都沒有,一旦叩響那一扇門,他便將迎來那徹底的、永恆的孤獨命運。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仍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前路上,給他留了一盞燈。

    在這蒼茫的生死之河中,為他留了一條船。

    那盞燈雖昏暗飄搖,卻照亮了他的整個生命。

    看見段嶺的那一刻,他終於得到了某種救贖。

    他的雙目猶如一泓秋水,全身散發出無形的威勢,此時雙目中卻帶著溫柔之色。

    「我兒的眉眼是他娘的眉眼。」李漸鴻說,「唇長得像我父皇,是我李家的唇。」

    「是,殿下。」郎俊俠答道。

    李漸鴻目不轉睛地看著熟睡的段嶺,五年裡段嶺長大了不少,嘴唇溫潤,輪廓很好看,鼻樑高挺,與李漸鴻如出一轍。

    「今年十三歲。」郎俊俠雙手依舊捧著紙,說,「十二月初六的生辰。」

    「是,不錯,正是那年二月。」李漸鴻喃喃道,「小婉離我回南方去。」

    「屬下無能。」郎俊俠道,「一錯再錯,既沒有保護好王妃,亦未能接應殿下。那夜屬下前往胡昌尋找殿下,卻被武獨阻截……」

    「不。」李漸鴻一字一句道,「郎俊俠,你犯的錯,從此一筆勾銷。」

    段嶺轉了個身,陽光照在他仍充滿稚氣的臉上,李漸鴻不禁朝前走了一步,險些撞上窗格。

    他看著段嶺,仿佛烈日萬丈下沙漠的旅人筋疲力盡,在那彌留之際發現遠方終於出現了一片綠洲----

    ----既充滿渴望又畏懼不前,生怕他只是咫尺天涯盡頭,風煙滾滾的一座海市蜃樓。

    ☆、玉璜

    段嶺在榻上已睡得自動轉了個圈,到得燦爛陽光直she進來,終於避無可避,被熱醒了。

    「郎俊俠!」段嶺喊道。

    窗格外,郎俊俠微一動,李漸鴻卻伸出手指,搖了搖,順手拈過段嶺的出生紙,看也不看,折好遞迴給郎俊俠,示意他收好。

    房中,段嶺想起郎俊俠早上說要出門去辦點事,於是自己下榻來,穿好衣服,裹好外袍,洗了把臉,推門出來,打著呵欠穿過庭院去。

    「照您的吩咐。」郎俊俠解釋道,「送到名堂中,讀了不少書,小殿下非常聰明,已會做文章。」

    李漸鴻不答,匆匆穿過長廊,追著段嶺的腳步而去,站在一扇門後,看著段嶺的身影,見段嶺在廚房裡找吃的,片刻後又端著郎俊俠準備好的食盒出來。

    「學武不曾?」李漸鴻問。

    郎俊俠說:「一直纏著要習武,不敢耽誤了他。」

    李漸鴻沉默許久,眼睛竟有些泛紅,始終看著段嶺,目光從不離開他。

    郎俊俠道:「殿下?」

    李漸鴻走出一步,卻又有點退縮,站在門後,一時間竟不敢上前去。哪怕千軍萬馬的陣仗,他亦從無畏懼,如今竟在自己的兒子面前止步不前。

    「他恨我不?」李漸鴻問。

    「從不。」郎俊俠答道,「一直等著您來,我告訴他,桃花開時,殿下就會回來。」

    李漸鴻連呼吸都在發抖,隔著門,抬起手,半晌不敢推開那扇門過去。

    段嶺自顧自地吃著午飯,見有一隻鳥兒過來,便捏了些飯粒與它吃,李漸鴻在門後看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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