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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郎俊俠答道:「我保證不會再遲來,昨日是我不好。」

    段嶺突然問:「那你能當我爹嗎?」

    郎俊俠突然一怔,繼而哭笑不得,說:「這話可千萬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說。」

    段嶺皺眉,郎俊俠說:「你爹會來找你的。」

    段嶺:「……」

    郎俊俠的話猶如一道霹靂,貫穿了段嶺全身。

    「我爹還……還活著?」

    「嗯。」郎俊俠說,「還活著。」

    段嶺急迫地問:「他在哪裡?他還活著?為什麼不來接我?」

    段嶺在這個問題上被騙過了無數次,但他知道這一次郎俊俠不會騙他,不為什麼,緣因他的直覺。

    「這些話,留著以後問他。」郎俊俠說,「他總有一天會來,多則三年,少則幾個月,相信我。」

    段嶺捧著碗,張著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驟然聽到這消息令他半是高興,半是害怕。郎俊俠便讓他過來,靠在自己肩頭,摸摸他的頭,把他摟在自己懷裡。

    雪漸漸地化了,段嶺擁有了一個新家,這令他無比興奮,郎俊俠起初猶豫許久家裡是否該請雜役,段嶺卻絲毫不在乎這些。當天他跑上跑下,仿佛jīng力永遠也用不完,給門口掛上了「段」字的燈籠,又把中庭的雪掃到兩旁,他就像剛被帶回家的小狗一樣,對每一個地方都充滿了好奇感,他的足跡遍布新家每一寸地方,將它當作未知的樂園來探索。

    郎俊俠傷勢仍未痊癒,給段嶺左眼上了藥,便任由他自由活動。

    「我可以在這裡種東西嗎?」段嶺蹲在中庭的一小塊花圃前問。

    「當然。」郎俊俠說,「這個家都是你的,但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集市上給你買點種子。」

    段嶺蹲著認真翻土,郎俊俠拄著一根木杖,倚在門前看他,一看看了近半個時辰,直到huáng昏時,郎俊俠才說:「進來罷,上京太冷了,種花難活。」

    段嶺心不甘qíng不願地回來,見郎俊俠坐在灶前燒火。

    郎俊俠又說:「我考考你,在名堂里學了什麼?」

    「天地玄huáng,宇宙洪荒----」段嶺開始背誦千字文,短暫的假期又要過去,明日得回去讀書了。

    郎俊俠拿了一個碗,將些許豬皮放在碗裡,置於火上蒸開,添水,再加入紅糖。

    段嶺背完了整本千字文,郎俊俠十分意外,說:「都背下來了。」

    中間錯了幾個字,但郎俊俠沒有指出,認真道:「很好,果然是讀書的料。我身上帶傷,不能帶你去玩了,外頭太冷,也沒什麼玩的,先欠著你一次,下月chūn天來了,再帶你去踏青。」

    段嶺答道:「你好好養傷,不打緊,你在蒸什麼?我看見有糖,是好吃的嗎?」

    「明天你就知道了。」郎俊俠如是說。

    段嶺發現自己無論問什麼問題,幾乎都不會從郎俊俠的嘴裡得到任何答案,也漸漸習慣了。

    夜裡,郎俊俠在幾個碗裡放了不少梅花,擱在外頭。

    翌日郎俊俠將他送到名堂外,這次他沒有自行離去,而是看著段嶺,等他離開。段嶺已樂意接受這樣的安排,雖心中有不舍,卻表現得高高興興的,反而朝他說:「回去罷。」

    片刻後,郎俊俠拄著杖,張開一手,段嶺便抱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前。

    「在學堂里,不要隨便告訴別人咱們家的事。」郎俊俠注意到門房在好奇地看他倆,於是一手摟著段嶺,埋頭到他耳畔,低聲吩咐道,「什麼都不要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切記。」

    「這是給你的。」郎俊俠遞了個食盒給段嶺,說,「儘快吃,小時候我娘就常給我做這個吃。」

    段嶺點頭,與郎俊俠作別。

    自從與郎俊俠做伴,段嶺聽得最多的兩句話,就是「什麼都不要問」與「什麼都不要說」。郎俊俠非常地謹慎,連帶著段嶺也有種不知所措的危機感,就連問也無從問起。

    所幸孩童的想像力總是豐富的,段嶺已在腦海中構織了無數故事,它們紛繁層迭地湧來,舊的未曾自圓其說,便已被新的所取代,郎俊俠的職業也從妖怪到làng人再到富商最後到劍俠,換了無數次。

    他仍在想前夜的不速之客----影隊在追殺郎俊俠,非常危險,但現在已經安全了,否則,郎俊俠會馬上帶著他搬家以免被找到。

    追殺他,是為了找另一個人的下落----是誰?會不會是我爹?

    想到這裡,段嶺全身的血脈都為之沸騰起來,也許爹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讓郎俊俠先來接他,照顧他,等到他們見面時,一切就會水落石出。

    段嶺抱著郎俊俠給他的食盒,腳下不停,卻在僻院外險些與人撞上----正是在往外頭張望的拔都。

    「怎麼了?」拔都詫道,「眼睛被誰揍的?」

    段嶺答道:「沒……沒什麼。」

    段嶺要回房,拔都卻是來找他說話的,要給他拿東西,段嶺只不放手,以為拔都要搶去看,著急道:「你做什麼?!」

    拔都問,「他欺凌你了?」

    段嶺說:「真沒有……」

    「布兒赤金!」一個凌厲的聲音在兩人背後響起,卻是蔡閆,蔡閆一臉冷漠,威脅地看著拔都,緩步走過來,拔都只得放開段嶺,冷哼一聲。

    「稍後到我房間來一趟。」蔡閆朝段嶺說,「有些事問你。」

    段嶺點點頭,拔都看看蔡閆,又看段嶺,蔡閆什麼也沒說,料想拔都若是識相,應當不至於纏著段嶺。蔡閆走後,段嶺朝拔都解釋道:「是我自己不當心,撞在了案角上。」

    「你被人打了一拳。」拔都說,「正中眼角處,我看得出來。」

    段嶺登時語塞,拔都卻隨口道:「算了,你們漢人都是一夥的,我是元狗,我多管閒事,行,我走。」

    段嶺:「拔都!」

    拔都頭也不回地走了,段嶺回到房中,卻發現先前放在書閣中的被褥已搬了回來,更被收拾齊整地鋪好。

    段嶺打開匣子,裡頭是郎俊俠給他的糕點----紅糖晶瑩,內里凍著綻放的梅花,切成小塊,碼得整整齊齊。段嶺越看越捨不得吃,想想便自己留了一份,餘下的分開包好,預備給拔都與蔡閆都各送一份去。

    正值返學之時,早課暫停,院裡鬧哄哄,孩童們都在換吃的。蔡閆正在名堂後院裡站著,與幾個少年聽先生的教訓。

    「手舉高。」先生板著臉道,「只彎腰。」

    蔡閆與四名半大的少年同時舉起手,雙手叉握,舉過頭頂,先生挨個看過,不悅道:「嗐!膝蓋不能屈!躬身時絕不能動膝蓋,所謂『卑躬屈膝』正是此意!」

    蔡閆等人學著行過禮,反覆演練幾次,先生又叮囑道:「君子訥於言敏於行,北院大王來後,須得少說,多做。」

    「是。」

    段嶺看眾少年學禮,只覺蔡閆行禮之時十分瀟灑,玉樹臨風的,便學著他,也抬起手,對著牆壁躬身,有樣學樣。先生放了會兒休息,蔡閆見段嶺在外頭,便逕自過來,段嶺把揣在懷中的糕拿出遞給他,說:「給你吃的。」

    蔡閆也不問是什麼便接了,開門見山地問道:「我大哥前天夜裡搜城時,去過你家了。沒事罷?」

    段嶺忙搖搖頭,指著自己眼眶,主動解釋道:「不留神撞的。」

    蔡閆看著段嶺,微微地皺起了眉頭,又問:「你家不是在經商?」

    段嶺一臉懵懂,忙自點頭,蔡閆那夜聽聞兄長轉述,段家甚為寒磣,連個僕人也未請,竟是少爺光著腳親自來開門,還被揍過一頓,便起了同qíng之心。

    「你與誰同住?」蔡閆問,「你爹?」

    「我……」段嶺也不知如何說郎俊俠,突然間腦海中蹦出一個詞,忘了是從哪兒聽回來的,便說,「童養相公。」

    蔡閆:「………………」

    蔡閆一手扶額,說:「哪裡聽回來的?這話不可亂說,想必是個伴當。」

    段嶺點點頭,蔡閆又問:「你爹呢?」

    「在南邊做生意呢。」段嶺照著郎俊俠教的答了。蔡閆打量段嶺許久,發現段嶺無論對著誰,都規規矩矩,不生脾氣,問一句就答一句,不禁哭笑不得道:「倒是聽話,罷了,讓你來是提醒你幾句,多與漢人走動。有什麼事,你便找身邊的漢人,書讀了不曾?」

    其時段嶺還不知上京城中的漢人是扎堆的,有著自己的圈子,外族亦有獨自的小社會,蔡閆問什麼,他只管點頭。

    「認得瓊花院裡頭的丁芝不?」蔡閆話鋒一轉,又問起這話來。

    段嶺不知如何作答,蔡閆觀他神色,約略猜到應當是認識的。

    「丁芝正與我哥鬧著。」蔡閆說,「下回你若見著她,替我哥求個qíng,也不必為了這事,特意去走一遭。」

    段嶺點頭,此時夫子在內院咳了聲,蔡閆便匆忙回去,免得挨板子,臨走時又說:「有什麼不懂便找我來。」

    段嶺遠遠地偷看他們學禮,跟著學了一會兒,不多時懷中冷颼颼的,想起還有一塊凍糕,被捂得快化了,遂匆匆前去找拔都。

    拔都正與一名高大的少年玩摔角,周遭圍了不少孩童,紛紛起鬨,拔都一張臉漲得通紅,打著赤膊,上身已隱有少年人的肌ròu,撞,絆,掀,動作極狠,突然注意到段嶺來了,心神一分,冷不防被對手掀了個底朝天。

    作者有話要說:

    ☆、烏龍

    周遭哄堂大笑,拔都氣得面紅耳赤,段嶺忙上前去扶,拔都卻起身走開。

    眾孩童好奇地看著段嶺,拔都轉身進去了。

    「布兒赤金。」段嶺追在他身後,說,「我帶了東西來給你。」

    「不要叫我的姓!」拔都生氣轉身,把段嶺一推,段嶺手中梅花凍糕落在地上,冷不防門一摔,發出巨大的聲響,嚇了段嶺一跳。

    眾人又笑了起來,段嶺不知哪裡惹了拔都,一臉訕訕,眼看先前與拔都摔角的少年朝他走來,似乎想說句什麼,段嶺有種處於陌生環境裡的恐懼感,生怕又被找麻煩,飛快抽身走了。

    那高大少年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遙望段嶺消失在長廊後。

    漢人與漢人在一處,非漢人與非漢人在一處,是名堂里不成文的規矩。但在這些半大的孩童眼裡,不帶多少國讎家恨,亦未有「非我族裔,其心必異」的眼光,只是漢人嫌元、遼、西羌人不洗澡,身上有氣味,更行事野蠻,有rǔ斯文。

    非漢人則嫌棄漢人文縐縐的,裝腔作勢。

    段嶺實在誤會了他們,那少年,也只是想安慰他幾句,教他摔角。

    當然哪怕段嶺理解了這好意,也是敬謝不敏的。這日午飯時,他意外地發現名堂中被打掃得非常gān淨,前一天的大雪已被掃光,連花圃里的落葉也被撿走,夫子與一眾先生們都換上了盛裝,大家都規規矩矩地列隊站著,在大門外等候著不知什麼人。

    今天是什麼日子?段嶺一臉茫然,飯後在前庭處好奇張望。

    「回去!都回去!」先生說,「午後便要上課了,今日都規矩點!」

    遠處敲第一遍鍾,孩童便匆匆回房收拾,各自前去上課,午後循例是教開蒙課程,先誦讀千字文,再照著帖子寫字,段嶺提筆在硯台上蘸了墨,寫了幾個字,便聽蒙館外響起說話聲。

    「上午讀書,下午寫字。」先生的聲音道。

    「仁義禮智信。」一個厚重的聲音說,「這五個字,該當是會寫的。」

    「是。」先生答道,「都教過了,大人這邊請。」

    「先看看蒙館。」那聲音說,繼而不理會先生,徑直從後門走了進來。

    一名四十來歲,高大qiáng壯的中年人走進蒙館,先生始料不及,忙朝孩童們道:「北院大王來看你們了,快快起來行禮。」

    孩童參差不齊,放下筆,爬起身,朝著北院大王行禮,有的鞠躬,有的作揖,有的把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欠身,還有的下跪,單膝跪地,雙膝跪,行禮方式循著各族禮節,當真千奇百怪。那中年男人一見之下,登時哈哈大笑,朝眾人點頭。

    「爾等來日都是國之棟樑,嗯,不錯。」

    來者正是遼國北面官中的北大王院夷離堇,名喚耶律大石,遼帝改「夷離堇」為「大王」一職,掌契丹五院兵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日心血來cháo,先是到辟雍館內走了一遭,下午又來名堂,以勉勵上京眾學子讀書人。

    郎俊俠也沒怎麼教過段嶺行禮,早上所學正好用上。段嶺便雙手舉過頭頂,正兒八經一躬。

    「不錯,不錯。」耶律大石走過段嶺身邊,朝他笑了笑。

    孩童們行過禮,耶律大石又隨意問了些話,便轉身與先生出去。段嶺偷瞥那「大王」,見他滿臉絡腮鬍,孔武有力,脾氣卻很好。不片刻,孩童們紛紛議論起來,一時人聲鼎沸,幾近掀翻了屋頂,不多時突然又鴉雀無聲,原來是先生出現了。

    「放下筆,列隊到前院去。」先生吩咐道,「個子矮的站在前頭,來,先排隊,跟著我走。」

    耶律大石巡過一輪,又將孩童們挨個叫出來,預備分賞賜,名堂內三個班的學生紛紛出來,在走廊里排隊,等著先生唱名。段嶺東張西望,卻不見拔都。

    隔壁隊裡,今日與拔都摔角那少年排在隊伍末尾,見段嶺張望,猜到他心中所想,便朝段嶺說:「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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