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拔都似乎比段嶺還無心讀書,一會兒動動這個,一會兒翻翻那個,面前堆了好幾本,每本翻幾頁,又都扔到一旁,換個坐姿,撓撓脖子,不片刻又脫了上衣,將外袍纏在腰間,打個赤膊,過不多時嫌冷,又半身裹上被褥,一副吊兒郎當的痞子模樣。

    段嶺被弄得也無心再讀下去,打了個呵欠,趴在桌上發呆。風雪中傳來遠方巷內的梆子聲,已到二更時分,郎俊俠還沒有來。

    ----也許今天晚上都不會再來了。

    段嶺一時念頭翻湧,光怪陸離,想了又想,從郎俊俠將他抱出段家,迄今已有月余。在學堂里的這段時候,每天段嶺都在想,他逐漸知道了許多事,卻依然不知郎俊俠為何帶他出來。

    我叫段嶺,我爹是段晟……段嶺在心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幾句話,郎俊俠是受他爹「段晟」所託,才把他送到上京的麼?如果真是這樣,我爹為何又不來見我?郎俊俠臨走時說「還有事要辦」,又是什麼事?也許在他眼中,自己並不重要,不過是一隻貓兒狗兒,安頓了便完事,再給他爹送封信,無論是死是活,郎俊俠便仁至義盡了。

    段嶺躺在地鋪上,輾轉反側,忽然間生出一個近乎絕望的念頭----郎俊俠也許再也不會來了。

    郎俊俠有什麼理由必須來接自己?非親非故,就憑一句話?

    段嶺伸手入懷,手指摩挲著繡囊內的玉璜,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苦澀,就像越來越昏暗的燈光,揮之不去,將他拽進了更深沉的絕望里。也許郎俊俠只是在騙他,就像母親去世時,伙夫告訴他,他爹說不定會來。於是段嶺盼了很久很久,但他爹也沒有來。

    郎俊俠也許也是這樣,那些話不過是哄小孩而已,他應當不會再來了。

    段嶺想著想著,把臉埋在被褥上,想讓自己好過點。

    拔都聽到那聲音,透過矮案下的fèng隙,疑惑地觀察段嶺,見那被窩裡段嶺不住抽動,便起身矯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頭。

    「餵。」拔都聲音在耳畔說,「你在哭?哭什麼?」

    段嶺沒有理會他。拔都單膝跪在案上,一手按著案邊,吃力地低下頭,要掀開段嶺的被子,段嶺卻緊緊抓住了被褥。

    拔都從案上伸下光著的一隻腳,踹了踹段嶺的被,繼而翻身下來,揭開被子,露出段嶺的臉,段嶺沒有哭,只是眉頭緊緊地擰著。

    拔都盤膝坐下,端詳段嶺,段嶺注視拔都,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種別樣的默契,最後段嶺別過頭去。

    「別哭。」拔都說,「給我忍著,憋回去。」

    拔都說著不耐煩的話,卻沒有半點嫌棄,就像他也是這般過來的。

    他伸出手,放在段嶺的頭上,順著他的頭慢慢地摸下去,再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

    忽然之間,段嶺覺得好過了不少。

    那一天拔都十歲,段嶺八歲半,燈火在藏書閣中搖曳,一燈如豆,卻透過漫天的大雪,點亮了段嶺新的記憶。那雪仿佛覆蓋了他漆黑的過往,而在這一刻,他的煩惱已真切地改變了。

    拔都與段嶺之間,那道分明的燈光界線,猶如隔開了兩個世界。段嶺奇怪地發現,過往的記憶似乎變得模糊了起來,他不再執著於段家的毒打與謾罵,也不再對飢餓刻骨銘心。

    「你叫段嶺,你爹是段晟。」

    隨著郎俊俠這一筆揮去,段嶺人生白紙上的污漬與斑駁紛紛消退,也或許是被更濃重的墨色所掩蓋,他的煩惱已有所不同。

    「他不要你了。」拔都懶洋洋地說。

    段嶺與拔都並肩靠在案邊,擁著被褥,坐在地上,面朝書閣正對面掛著的畫作出神。

    「他答應我會來。」段嶺固執地說。

    「我娘說,這世道上,沒有誰是你的。」拔都望著金碧jiāo錯的滄州河山圖,悠然說,「妻兒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飛的獵鷹,地上跑的駿馬,可汗賜的賞賜……」

    「……也沒有什麼是許了你的,唯獨你是你自己。」拔都低頭扳著手指,滿不在乎地說。

    段嶺側頭看著拔都,拔都身上有股天生的羊膻味,混合著他不知多久沒洗的毛皮袍子,頭髮也油油膩膩的。

    「他是你爹?」拔都問。

    段嶺搖搖頭。

    拔都又問:「家臣?」

    段嶺搖搖頭,拔都一臉迷茫,又問:「難不成真是你童養相公?你爹呢?娘呢?」

    段嶺還是搖頭,拔都便不再追問下去。

    過了很久以後:

    「我沒有爹。」段嶺朝拔都說:「我是逃生子。」

    他其實心裡都知道,郎俊俠說「你爹叫段晟」,興許只是編出來的一個藉口。否則為什麼他從來不提這個「段晟」?

    「你呢?」段嶺問。

    拔都點點頭,說:「我爹早就不要我了,說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現在三個月也不見來。」

    「那些都是騙人的。」段嶺朝拔都說,「你不要信他們,就不會被騙了。」

    拔都興味索然地說:「唔,不過偶爾還是會信。」

    「你也常常被騙麼?」段嶺說。

    「還行。」拔都側過身,睡在地上,看著段嶺的眼睛,說,「以前多,現在少了,你既然知道,怎麼還信他?」

    段嶺不吭聲了,他曾以為郎俊俠不會騙自己,畢竟他和別的人都不一樣。

    夜漸深,世間只剩下雪花飄落的聲音,段嶺和拔都一個趴著,一個躺著,被子裡有拔都少年的體味。他們甚至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段嶺已不抱太大希望,知道郎俊俠明天不會來,後天更不會來。就像還在段家時,大人們常拿他並不存在的爹來騙他一樣。

    「逃生子,你爹來接你了!」

    那句話說了無數次,起初段嶺每次都會上當,後來他學jīng了,不再相信他們。但大人們也學jīng了,變著花樣來騙他,有時告訴他有客人來,夫人讓他去見客。於是段嶺充滿希望地跑去,站髒了廳堂,結局自然是挨一頓打。

    有時他們則在段嶺面前假裝竊竊私語,不經意地透露給他一星半點消息。最後對他的反應報以滿足的大笑,再在他面前一鬨而散,大家都喜歡欣賞他哭的模樣。

    未來自己就將被扔在這裡,不過學堂比起段家好了太多,至少就這點來說,段嶺相對比較滿意,人要知足常樂,這句話是一個瘌痢和尚來化緣時說的。雖然和尚最後也死在了上梓……

    段嶺的夢漫無邊際,一片寧靜祥和氣氛,而就在他夢見上梓那條河流在chūn夏jiāo際時呈現出綠色,並反she著閃爍的金粼時,拔都搖醒了他。

    「餵。」拔都說,「有人來接你了。」

    段嶺睡眼惺忪,一臉睏倦,另一隻手放到他身上,卻被拔都警惕地擋開。

    「是他麼?」拔都問。

    郎俊俠低聲道:「段嶺,我來接你了。」

    段嶺一個激靈,睜開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郎俊俠,再看拔都。

    拔都拿著燈,懷疑地對著郎俊俠的臉照,郎俊俠被照得有點不太舒服,拔都生怕段嶺被不相gān的人拐了去,仍追問道:「是不是他?」

    段嶺便答道:「是他。」繼而伸出雙手,環過郎俊俠的脖頸,讓他把自己抱起來。

    「承蒙關照。」郎俊俠朝拔都說。

    拔都一臉不耐煩,放下燈,段嶺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要朝拔都說幾句話,拔都卻從矮案下鑽過去,鑽回自己的鋪里,把被子一掀,囫圇擋住了臉。

    上京在雪中全城沉睡,迎來了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郎俊俠以毛毯裹住段嶺,縱馬飛馳,段嶺被冷風一chuī,漸清醒了些,見不是往瓊花院去,便問道:「咱們去哪裡?」

    「新家。」郎俊俠仿佛心事重重,隨口答道。

    新家!段嶺登時徹底清醒過來,心想難怪來晚了,原來是布置新家。

    他抬頭看郎俊俠,覺得他臉色發白,興許是累了。

    「你困了嗎?」段嶺感覺到郎俊俠靠在自己的身體上,便伸手摸摸他的頭。

    「不。」郎俊俠仿佛昏昏yù睡,被段嶺叫醒後便qiáng打jīng神。

    「你吃了沒有?」段嶺問。

    「嗯。」郎俊俠答道,並伸出一手,摟住了段嶺,他的手很冷,與往常全然不同。

    「新家在哪裡?」

    郎俊俠不說話,胯|下駿馬兜了個彎,拐進偏僻巷內,穿過已收攤的市集,在一片黑暗裡,進了一處院落,段嶺歡欣雀躍,不等郎俊俠牽好馬,便歡呼著衝進了宅中。

    新宅未曾鎖門,宅內儘是破敗景象,一進的院內六間房,一條走廊,本該掛在大門外的燈籠未點上,棄置於門房裡,段嶺問:「以後咱們就要住在這裡了嗎?」

    「是。」郎俊俠簡單地答道,段嶺面朝中庭,笑了起來,背後響起郎俊俠關門,上門栓的聲音。

    緊接著「稀里嘩啦」的聲響,郎俊俠整個人倒了下來,壓垮了院內未打整好的花架,摔在積雪裡。

    段嶺驚詫地轉過身去,看見郎俊俠一動不動地趴著。

    作者有話要說:

    ☆、夜襲

    「郎俊俠!」段嶺忙搖晃他,大叫他的名字,郎俊俠毫無反應,松樹上積的雪塌了下來,雪粉揚了段嶺滿身。

    那一刻段嶺甚至無暇細想這突發的事件,恐懼僅僅在他腦海中盤旋了一會兒,便被更重要的念頭占據----他一定是凍昏了。雖然段嶺無法解釋郎俊俠身上的血跡,也並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但無論如何都要讓他好起來。

    他艱難地嘗試著拖動郎俊俠,將他拖進廳堂內,成功後耗費了他太大的力氣,而在此期間郎俊俠仍未有半點醒來的徵兆。段嶺又叫了他幾聲,湊到他的鼻前去感覺他的氣息,發現郎俊俠呼吸平穩,只是嘴唇發白。

    得生個火,段嶺一邊想著一邊四處找尋,翻遍了新家,在灶前找到木炭以及一個廢棄的瓦爐,便在廳堂內升起火來。

    房內還有被褥,他便將被褥墊在一旁,這時候他發現了郎俊俠身體下淌出來的鮮血。

    鮮血從廳堂中延伸出去,在門檻上形成了血跡,從關上的門到院內的雪地留下一道鮮明的印記。點點滴滴的血經過大院門檻,一路通往他們來時的長巷,指向長巷盡頭,在出口處拐了個彎,延向正街。

    段嶺翻遍了郎俊俠身上,沒見傷藥,只有一個小布包,裡頭裝著自己的出生紙。怎麼辦呢?郎俊俠臉色發白,顯然十分虛弱,還發起了高燒,段嶺只得拿起一點銀子,出門去請大夫。

    生病了就得請大夫、看病、抓藥,從前在段家時,眾人使喚他跑腿,常讓他去藥房裡。

    上京最靜謐時分仍有神秘的力量夜行,寒冷之中,身材高瘦的武獨不知何時出現,穿一身破破爛爛的棉袍,戴著頂斗笠,指間拈著把匕首,漫不經心地擺弄,挨家挨戶地走過,時不時側頭傾聽。

    一名黑衣人跟在他的身後,疑神疑鬼,四處張望。

    武獨:「發現端倪後,不要再擅自行動。」

    黑衣人冷笑道:「武獨!莫要忘了,將軍是令你來協助我的!身上帶傷,還能逃去哪出?」

    「這功勞不敢與祝兄爭搶,若嫌我壞了好事,祝兄自去找人無妨。」武獨道。

    那黑衣人一瞥武獨,冷笑一聲,話也不說便轉身離開,隱入上京的院落中。

    武獨沉吟片刻,遙望遠處,朝著正街集市上走去。

    段嶺叩開「榮昌堂」的後門,在風雪裡閃身進去。

    「大夫出診去了,什麼病?」

    「流血!」段嶺懇求道,「人不動了!大夫什麼時候回來?」

    「什麼傷?」掌柜不耐煩地問,「男的還是女的?病人多大?」

    段嶺連說帶比劃,焦急萬分,掌柜醉眼朦朧,只告訴他大夫也不住這兒,在兩條街後頭住著,今夜過來喝酒時,東街一戶人家難產,大夫便提著藥箱去看診了。至於哪一家,掌柜也沒問清楚。

    眼看段嶺都要急瘋了,掌柜卻慢條斯理,醉醺醺地道:「不礙事,不礙事,我給你拿點金創藥,配點生肌活血的藥材,回去煎服,退熱後便好了……」

    掌柜踉踉蹌蹌地上樓去配藥,段嶺坐立不安,在櫃檯後站著,想起從前有人說過,人參包治百病,於是搬了椅子,爬到藥柜上去找人參。

    此時前門又響起叩擊聲。

    「有人?」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道。

    段嶺一手提著燈,一手握著根老山參,猶豫不決。門外「咔嚓」聲響起,明明上著鎖,也不知如何進來了個客人,段嶺忙躡手躡腳地下來,跪在椅上,放好燈,從櫃檯上朝外張望。

    來者是個年輕男人,一身雪,左手揣在懷中,似乎握著什麼東西,右手露在外頭,凍得通紅。

    男人手指修長,側過身,手肘架在櫃檯上,低頭居高臨下地打量段嶺,端詳他的雙眼,段嶺個頭太小,在櫃檯後只露出半張臉,瞬間感覺到了一股威懾感。

    男人臉龐瘦削,雙目深邃,顴骨分明,膚色略深,雙目眉毛濃黑,猶如糙書飛揚的一捺,側臉下方的脖頸處,有一枚墨色的古銘文刺青,像是一隻異shòu的側面剪影。

    「大夫呢?」年輕男人淡淡道,繼而手指一錯,現出指間的一枚金光燦爛的珠子,段嶺登時被那漂亮的金珠吸引了目光,驚訝不已,看看金珠,又看那男人。年輕男人食中二指拈著金珠一旋,金珠便在藥柜上滴溜溜地打轉。

    「大夫……接生去了。」段嶺被金珠晃得眼睛快睜不開,答道,「東街……有一戶人家難產。」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