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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不知何處有人chuī起了笛子。

    笛聲飄來,若即若離,斷斷續續,猶如汝南城中huáng昏里的一曲離歌,一切猶如一場夢。北上的月余時間裡,段嶺本以為自己已將段家之事忘了,有郎俊俠在身旁,便是他新生活開始的佐證。

    然而一旦沉寂下來,昏暗的房內,窗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躺著,段嶺便不敢入睡----生怕再醒來時,又回到那yīn暗的柴房裡,遍體鱗傷,惶恐不安,房中似乎有個夢魘,在等他入睡,一旦他失去了知覺,便將把他拽回到千里之外的汝南。

    所幸那笛曲悠揚雋永,在他的夢裡構織出無數桃花紛飛的畫面,一直陪伴著他入眠。

    郎俊俠站在屋檐下,斗篷上鋪滿了積雪。

    他沉默良久,從懷中掏出一封未曾jiāo出的信,眉頭深鎖。

    小婉:

    見信如面,送信之人是我所派,持有當年你未收下的信物,一併為證。

    南陳有人叛我,局勢緊急,為免你被朝中派出刺客挾持,請你隨信使遷來北方,正月初三前,我會趕到上京,與你相見。

    鴻

    子時,正月初四,李漸鴻沒有來。

    郎俊俠回到瓊花院中,收拾東西,換了一身夜行服,將斗篷罩在外面。

    「又要去哪裡?」丁芝出現在門外。

    「辦事。」郎俊俠漫不經心答道。

    「已替你托好了人。」丁芝說:「巡司使的弟弟會照看著他。」

    「替我買間宅子,不必打掃。」郎俊俠掏出一張銀票,壓在鎮紙下頭。

    「什麼時候回來?」丁芝問。

    郎俊俠答道:「十五。」

    丁芝走進房中,沉默良久,而後開口道:「你帶著的那孩子,究竟是什麼來頭?」

    郎俊俠一身黑色勁裝,斗篷擋住了眉眼,身材筆直修長,站在門口,罩上面罩,雙目清澈明亮,注視丁芝。

    他握著劍的拇指輕輕前推,劍刃閃爍著寒光。

    「南方傳來的消息,陳國皇帝削了李漸鴻兵權。」丁芝說:「武獨帶著十八名影隊的刺客連夜北上,想必是去追蹤李漸鴻的下落了,我想你既不跟著李漸鴻,竟一路上保護這麼個孩子……」

    郎俊俠緩慢地抬起左手,丁芝便收住了話。

    「這事還有誰知道?」郎俊俠從面罩下發出聲音,連劍帶鞘按在丁芝的脖頸上,鋒銳劍刃正抵著丁芝咽喉。

    「只有我知道。」丁芝眉頭輕輕一揚,抬起頭,注視郎俊俠:「你現在若動手,便可永遠保住這個秘密。」

    郎俊俠沉吟片刻,似在思索,而後手中劍並未再出一分,撤手,從丁芝身旁過去,側頭看了她一眼。

    「當心武獨。」丁芝低聲說。

    郎俊俠再不回話,到得後院,翻身上馬,斗篷飛揚,疾馳而去。

    段嶺再睜眼時,已是天明,鐘聲「噹噹當」敲響,一聲比一聲急促,外頭有僕役站著說:「段少爺,晨讀到,請。」

    段嶺既未做噩夢也不曾在汝南醒來,已將昨夜愁緒拋到了腦後,想起郎俊俠的叮囑,匆匆忙忙起身洗漱,加入孩童們的晨讀課中。

    「天地玄huáng,宇宙洪荒……」

    「金生麗水,玉出崑岡……」

    「治本於農,務茲稼穡……」

    段嶺坐到最後一個位置上,跟著孩童們搖頭晃腦,努力跟上口型,卻懵懵懂懂,對自己所朗誦的內容一無所知,幸而從前在私塾外偷聽過,又覺朗朗上口,不出片刻,逐一想起,便漸漸跟上了節奏。

    晨讀畢,先生又發下圖文並茂的huáng紙,開始識字,段嶺入學入得晚,面前是厚厚的一摞,認起字來極其吃力,認了一小半,不禁走了神,心想昨日與自己打架的那少年不知在何處。

    名堂乃是遼國南征後投誠的漢人所建。分蒙館、墨房與書文閣三處,剛入學的小孩先進蒙館識字,認得全了,考校過了,便可晉級到墨房讀深一點的經文,書文館則教授遼文與漢文、西羌文,做文章,習練六藝。

    待得書文堂亦無可學時,便當離開名堂,進南樞密院下設的辟雍館讀五經,應考舉仕了。

    名堂內學生進度參差不齊,昨日見到的少年在墨房內讀書,段嶺唯獨在午飯時見到了昨日那少年。少年一腳踩在條凳上,身周無人敢坐,捧著個鐵碗吃飯,瞪著段嶺。

    另一名漢人少年坐過來,朝段嶺說,「你叫段嶺,是不是?」

    段嶺不無警惕地打量那漢族少年,對方比自己大了些許,卻一副老成的模樣,一身衣著華貴,領子上繡著金烏,右衽上別著一枚青金石系扣,濃眉如墨,唇紅齒白,像個貴族。

    「你……怎麼知道?」段嶺問。

    貴族少年朝段嶺小聲說:「我哥受人所託,讓我照看著你幾分,莫聽任你讓人欺侮了去。」

    段嶺又問:「你哥是誰?」

    貴族少年不答,遠遠地朝昨日與段嶺打架那少年一指,說:「他是布兒赤金家的,他爹也得給韓府當狗,他再尋你麻煩,你就到那人跟前去告狀。」

    說話間貴族少年又指不遠處,另一個被簇擁著的半大孩童,所指之人胖乎乎的,慈眉善目,長得甚是喜慶,貌不驚人,周圍卻有不少孩子跟著。

    「你就說韓公子。」貴族少年又教段嶺,說,「布兒赤金家的總找你麻煩,求他幫你。」

    段嶺不明就裡,卻知這他是好意,貴族少年又問:「你府上是南面官還是北面官?」

    段嶺只得答道:「我不知道。」

    貴族少年說:「漢人還是遼人?」

    段嶺答道:「漢人,我爹叫段晟,在上梓經商。」

    貴族少年點點頭,說:「做生意的,我姓蔡,叫蔡閆,我哥是上京經巡司使,名叫蔡聞,我是漢人,韓公子也是漢人,被欺負了,你便找我們,先這麼著罷。」

    說畢蔡閆便不再與段嶺多解釋,捧著碗走了,並不把段嶺當作一回事,只是完成一個兄長吩咐他的任務。

    段嶺吃完,午後小睡一番,又有敲鐘,冬日慵懶,學童們各坐各位,下午教寫字,室內生著火,眾人昏昏yù睡,更有小孩直接枕著一疊宣紙,睡得流口水。

    「字攤開了寫!」夫子慢條斯理道,「不要惜紙----」

    入學第一天,無數煩惱都被拋到了腦後,段嶺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聚jīng會神地寫字,夫子從身邊經過,一戒尺甩在他身邊正睡覺的孩童臉上。

    孩童臉上高高腫起,登時大哭起來,猶如堤壩開了閘,被夫子拎著衣領,到走廊下去罰站。段嶺一個哆嗦,恐懼地看著那孩童,繼而不敢有絲毫倦怠。

    日復一日,段嶺預想中的事qíng沒有發生,少年未曾找他尋仇,蔡閆等人也並未對他另眼相看。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條,無人問他出身,亦無人問他來此處緣由。理所當然,仿佛段嶺只是庭院中的一棵輕鬆,早就在那裡。

    放課後,段嶺獨自在房中輾轉反側時,總是想起第一天晚上外頭的笛聲。

    那夜的笛聲,只出現了一次,曲調上下紛飛,猶如南方凋謝的花兒,在風裡飄零,隱隱間又帶著些許期許與惆悵,每當聽到它,段嶺就想起夫子教的一首詞。

    汝南的chūn天,現在應當已經來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慡約

    「天地玄huáng,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搖頭晃腦的晨課中,對著名堂發下的《千字文》,第一個半月,段嶺陸陸續續認得了大半。

    先生以戒尺挑出其中一句,段嶺便朗誦出聲,換一句,再讀,再換。

    「這什麼字?」先生問。

    「君。」段嶺坐直了身子答道。

    「這呢?」先生又問。

    答不出,一記戒尺賞在手心,段嶺忍著不敢叫出聲,手掌火辣辣地疼。

    「璧。」先生背著手,在學童中穿行,隨口道,「和氏璧的璧,玉璧關的璧,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下一個。」

    段嶺不住搓手,將左手按在筆洗冰涼的瓷壁外,先生挨個考問了一圈,戒尺也賞了一圈,天色蒙蒙昏暗,外頭敲鐘,先生方道:「放學。」

    學童轟然起鬨,起身逃之夭夭,今日是初一,告假返家的日子,名堂外車行馬嘶,擠得水泄不通,不少孩童們探頭探腦,猶如等過節一般。段嶺先前一直在等,等郎俊俠來接自己,起初幾日簡直是煎熬,臨近告假時,激動之qíng反而平靜下來。

    門房挨個唱名,點到的孩童便被接走,不少小孩爬到柵欄上朝外張望,又被手持戒尺的夫子挨個敲打恐嚇趕下去。

    段嶺站在台階上,踮著腳朝外看,郎俊俠向來鶴立jī群,一眼就能望到,可是他沒有來。

    應當是被巷子裡的車流堵住了,郎俊俠騎馬,一時半會兒進不來。

    「元府----元少爺。」

    「林家----」

    門房扯著嗓子,小孩們陸陸續續地出去,將腰牌出寄。前院內的孩子越來越少,段嶺又想,郎俊俠興許是被什麼事絆住了。

    「蔡家----蔡少爺。」

    蔡閆走出來,朝孩童們點點頭,段嶺還在張望,一眼瞥見蔡閆,蔡閆便朝他招了招手,問:「你爹呢?」

    「一會兒就來。」段嶺沒有朝蔡閆解釋來接的不是他爹,蔡閆便出了大門外,一名年輕人騎著高頭大馬,讓蔡閆坐在自己身前,將他接走。段嶺羨慕地看著馬上那年輕男人,男人漫不經心地一瞥段嶺,轉身駕馬離開。

    兩刻鐘後,院中餘十餘人,名堂外巷中亦車馬稀少。直到門房點完最後一個名字,剩段嶺與那敲鐘少年留在原地,段嶺站得累了,索xing坐到台階上。少年換了一隻腳,倚在院門前朝外張望。

    夫子與先生們換完衣裳,在段嶺面前經過,互相拱手,各自打傘,回家休假。

    門房關上了大門,夕陽最後一縷光轉為暗紫色,投下牆頭青松的影子。

    門房說:「腰牌留下,待會兒有人來,自然放進去找你們。」

    那少年先是過去,繳了木腰牌,卻不走,站在一邊有意無意地看。段嶺注意到腰牌上刻著「布兒赤金·拔都」。

    「那我們怎麼辦?」段嶺有點焦慮地問,抬頭瞥那名喚拔都的少年,對方卻已走了。

    門房答道:「去飯堂領夜食,完了繼續等,該做啥做啥,沒人來接,晚上便帶好鋪蓋,到藏書閣二樓睡去。」

    段嶺等了將近半月,滿腔希望落了空,沮喪無比。然而他仍舊相信郎俊俠一定會來,畢竟他從未慡約,素來也是說到做到,也許被什麼事絆住了,一時間脫不開身。

    段嶺回了房中,整理物件,又聽前院敲鐘,忽而心中一動,跑過去看,遠遠地瞥見了拔都離開的背影。

    段嶺突然明白了,拔都的意思是叫他去吃飯。

    先前少年人的意氣早已不知忘到了何處,仇恨來得快去得也快,段嶺對他已全無敵意,反而生出些許同病相憐之qíng。

    這兩天裡名堂仍有雜役五六人留守,廚房做了一大鍋燴菜,連著門房在內,數人排隊依次去領食,飯堂里點著兩盞油燈,只開了一張桌,段嶺端著碗打好菜過來,見無處可坐,拔都便朝側旁挪了個位置。

    段嶺正遲疑時,拔都終於開了口,一臉不耐煩地道:「不揍你,坐罷,怕成那樣?」

    段嶺心想誰怕你了,面子上仍有點過不去,卻總不能捧個碗站著吃,於是只得在拔都身邊坐下。

    萬一郎俊俠真的不來了怎麼辦?段嶺心裡七上八下,隨即又安慰自己,郎俊俠一定會來,想必是瓊花院裡留他吃飯喝酒,走不開。

    興許喝醉了,待醒酒後便會來找自己。

    飯後,段嶺又回房等了一會兒,放假省炭熄火,房內凍得和冰窟一般,段嶺只坐不住,來來去去地走,想起門房說過在藏書閣過夜,想必有燒火取暖之處,便卷了被褥,吃力抱起,穿過後院到藏書閣去。

    僕役們倒是已到了,紛紛鋪開地鋪睡一樓,並角落外頭有一炭爐,終年不熄,與廚房連通一煙囪管道,地熱管供給書閣、簡室與藏卷之處驅cháo所需,以免cháo氣濕寒凝冰令古卷竹牘破裂,墨塊碎開。

    段嶺剛進,雜役便朝他說:「少爺是讀書人,請到二樓去。」

    二樓雖yīn暗一片,卻也十分暖和,窗闌外雪色如晝,雪花洋洋灑灑的細碎影子映在白得通透的窗紙上,形成毛絨絨的光。高大書架一排排屹立,縱橫的倒影下,寬大的木案中央亮著一盞燈。

    四周架上全是藏書、卷宗與木簡。遼帝昔年南征,將漢人的京城洗掠一空,對文獻書籍鍾愛有加,盡數運走,分於上京、中京與西京等地存放,更有前朝大師真跡。

    淮水之戰以前,這些書籍都存放於陳國天子太學閣中,尋常人難以看到,如今卻蒙著歷史的灰塵,靜靜佇立於那一盞燈的昏huáng光線中,卷面上不知蒙著多少古往今來先賢的聖魂。

    燈下,拔都鋪開被褥,放了個枕頭,段嶺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過去,拔都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去書架前翻書。當真是冤家路窄……段嶺心想,雖然自己並未將拔都看作什麼仇人,卻始終有點不大自在。想必拔都也是這般,兩個小孩都覺得沒必要冷臉相對,卻無人願意先開口講和罷了。

    於是段嶺把褥子鋪到長案的另一側,兩人中間是那盞燈,楚河漢界,互不相涉,他也去找了本書,以打發等候郎俊俠來接自己的時光。

    段嶺初識字,讀書甚為吃力,只得讀配畫較多的書,無意中翻了本《糙木經》,裡頭記載著不少藥物與蟲豸,配圖奇形怪狀,段嶺讀著讀著,不禁笑了起來,一抬頭又發現案幾對面,拔都瞪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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