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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我要去讀書了嗎?」段嶺問。

    他在汝南時見孩童上學堂,心底不無艷羨,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也得以進學堂讀書,心底生出不少欣喜,一時間又生出感激之意,停下腳步,怔怔看著郎俊俠。

    郎俊俠問:「怎麼了?」

    段嶺心中百味雜陳,說:「我要怎麼報答你?」

    郎俊俠看著段嶺,似是覺得他可憐,又帶著點溫柔之意,最後勉qiáng笑了笑,認真答道:「讀書上學,乃是天經地義,不必報答我。來日你有的是人要報答。」

    買過文房四寶,吃了不少東西,郎俊俠又給段嶺買了個手爐、一個繡花的布囊,將段嶺的半截玉璜裝在布囊里,貼著內衣攜帶。

    「這東西無論何時,都不可丟了。」郎俊俠叮囑道,「切記。」

    郎俊俠帶著段嶺,出鬧市,拐進一僻靜長街,臨街有一古樸建築,白牆黑瓦,瓦楞上又堆疊著一層層雪,樸素大氣,院牆內松柏皚皚,傳來孩童的聲音。

    段嶺聽到小孩的聲音便jīng神一振,跟著郎俊俠以來已有許久未見過同齡人了,成日規規矩矩,不似在汝南城中泥里來水裡去地撒野,不知上京的同歲人平日裡都玩什麼。

    郎俊俠牽著段嶺入內,段嶺見院中積雪掃得gāngān淨淨,三個比他高了一頭的少年站在十步外,各拿著箭,投進不遠處端放著的壺裡。聽到腳步聲,少年們便朝段嶺望來,段嶺又有點忐忑,朝郎俊俠靠近了些。

    郎俊俠沒有停留,一路帶他進了內廳,廳中坐著一個老頭兒,鬚髮花白,正在喝茶。

    「在這兒等我一會兒。」郎俊俠說。

    段嶺一身靛青色袍子,站在廊下,郎俊俠逕自進去,裡頭傳來說話聲。段嶺一時走了神,見柱子後頭,又有一少年過來,打量自己,站在一口鐘前頭,漸漸地,庭院內聚了不少小孩,約莫著都有□□歲大,各自遠遠地看著段嶺,小聲議論,有人過來想和他說話,卻被個頭最高的那少年阻住。

    他站在鐘下,朝段嶺問道:「你是誰?」

    段嶺心裡答道:我是段嶺,我爹是段晟……嘴上卻不吭,心中生出些許麻煩將近的預感。

    見段嶺怕生,小孩們紛紛笑了起來,段嶺雖不知他們在笑什麼,心中卻生出一股怒意。

    「從哪兒來的?」少年拿著一根鐵棍,在手裡拍了拍,走上前來。

    段嶺本能地就要躲,少年卻以空著的那隻手搭在他肩上,霸道地攬著段嶺,朝自己懷裡一兜,用那鐵棍抵著段嶺下巴,令他稍稍抬起頭,調侃道:「你多大了?」

    段嶺幾番要躲開,卻被少年箍著,動彈不得,好不容易推開了他,卻不敢離開,只因郎俊俠讓他在那處站著,他便只好站著。

    「喲。」少年比段嶺高了一頭,一身北人裝束,láng裘襖子狐尾帽,雙目黑中帶一抹星藍,皮膚黝黑,站在段嶺面前,猶如一頭將要成年的láng崽子。

    「這是什麼?」少年伸手到段嶺頸上,去扯繫著布囊的紅繩,段嶺又躲了。

    「過來啊。」少年見段嶺忍而不發,就像拳拳揍在棉花里,毫無趣味,又拍拍他的臉,說,「問你話呢,是啞巴嗎?」

    段嶺看著那少年,緊緊握著拳,目露凶光。殊不知在少年眼中,段嶺不過也是尋常富貴人家的紈絝子弟,只需一棍下去,便得哭爹叫娘地求饒,然而在動棍子以前,少年似乎還想再逗他玩玩……

    「這是什麼?」少年湊到段嶺耳畔,伸出手,要將段嶺脖上的布囊順手扯過來,湊到他耳畔小聲揶揄道,「方才進去那人是你爹還是你哥?還是你家童養的相公?在裡頭給夫子磕頭求告麼?」

    這下背後的孩童們紛紛笑了起來,段嶺生怕布囊被扯斷,隨著他的動作被牽到東,又牽到西,死死護著系布囊的紅線。

    「駕----!」少年煞有介事地指揮道,「一頭驢。」

    在旁觀看的孩童們哄堂大笑,段嶺一張臉漲得通紅。

    少年還沒說出下一句話,就眼看著段嶺的拳頭變大,緊接著鼻樑處傳來一陣斷裂般的疼痛,他被揍得朝後摔去,倒在地上。

    一場混戰就此開始,那少年鼻血長流,卻不退卻,衝上前要掀段嶺,段嶺卻矮身朝他腰上一撲,把他撲出迴廊,摔在花園中,這一下,圍觀的孩童們當即紛紛大聲叫好助陣,圍成一個圈,光看兩人在雪地里扭打起來。

    段嶺臉上吃了一拳,胸膛又挨了一腳,眼冒金星,被那少年騎在身上按著打,脖子上儘是對方的鮮血,直被揍得眼前發黑,力量蓄到了極限,忽然抓住那少年的腳踝,把他狠狠掀翻在地。

    緊接著段嶺又是瘋狗一般地撲上去,咬在那少年手上,眾孩童登時譁然。少年痛得狂叫,揪起段嶺衣領,抵著他的頭朝著銅鐘上猛地一撞。

    「當」一聲巨響,段嶺軟倒在地,嘴裡、鼻里、耳膜中全在「嗡嗡」地響。

    作者有話要說:

    ☆、別離

    「住手!快住手!」

    響聲終於驚動了郎俊俠,只見他一陣風般直衝出來,夫子緊隨其後,怒吼道:「快快住手!」

    孩童們馬上自覺退到牆後,少年跑開,夫子怒氣沖沖地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少年。郎俊俠臉色煞白,忙抱起段嶺,檢查他傷勢。

    「怎不喊人?!」郎俊俠怒了,簡直服了段嶺這脾氣,若叫起來,郎俊俠當能察覺外頭出了事,偏生段嶺一聲不吭,聽見兒童嬉鬧,也只以為在逐球戲耍。

    段嶺左眼高高腫起,一臉láng狽,卻朝郎俊俠笑了笑。

    半個時辰後。

    郎俊俠給段嶺洗過臉,擦去身上、手上的泥水。

    「給夫子上茶。」郎俊俠吩咐道,「去罷。」

    段嶺剛被揍完,端著茶盞的手不住發抖,抖得杯盞叮噹作響。

    「入我名堂,須得將逞勇鬥狠的這脾氣收一收。」夫子慢條斯理道,「放不下這一身戾氣,指引你一條明路,朝北院裡走,自有去處。」

    夫子看著段嶺,只不接他的茶,段嶺端了半天,也不知該說什麼,見夫子不接,便將茶盞放到案上,茶水還潑出來些許,濺上夫子衣袖,夫子登時色變,怒道:「放肆!」

    「夫子。」郎俊俠忙單膝跪下,朝夫子求qíng道,「他不懂規矩,是我沒教好。」

    「你起來。」段嶺幾番受這折rǔ,拉著郎俊俠,要讓他起身,方才那少年鄙夷之言仍在耳畔迴響。郎俊俠卻少有地朝段嶺發怒,說:「跪下!你給我跪下!」

    段嶺只得跟著跪下,夫子這才稍平怒火,冷冷道:「不懂規矩,便領回去教會了再來、樞密兒郎、番邦質子,哪一個在我這裡能說不懂規矩?!」

    郎俊俠不吭聲,段嶺也跟著不吭聲,夫子口gān舌燥,喝了口段嶺端上來的茶,說:「過來上學後,一視同仁,再行私鬥,逐出學堂。」

    「多謝夫子。」郎俊俠心頭大石落地,又讓段嶺拜三拜,段嶺心不甘qíng不願地拜了,被郎俊俠領著離開。

    途經前院時,又見那少年跪在牆前,面壁思過,段嶺多看了他一眼,少年亦回瞥了他一眼,彼此眼中充滿憤恨。

    「怎麼被打也不吭聲?」郎俊俠眉頭深鎖,回到瓊花院內,給段嶺洗臉上藥。

    段嶺說:「他先動手的。」

    郎俊俠洗著毛巾,隨口道:「不是責備你,但你打不過,為什麼不跑?」

    「哦。」段嶺答道。

    郎俊俠耐著xing子,說:「再有人惹你,你便掂量著,能打過便打,打不過,拔腿先跑,我會替你擺平,決計不可豁出xing命去打架,懂嗎?」

    「嗯。」段嶺說。

    一室靜謐,段嶺突然問:「你會打架嗎?教教我。」

    郎俊俠放下毛巾,靜靜看著段嶺,最後說:「來日要嘲你、要殺你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哪怕你學會了殺人的功夫,天底下這麼多的人,一個一個殺,哪裡殺得過來?」

    段嶺不大明白,疑惑看著郎俊俠,郎俊俠又說:「你學的是讀書,是道,來日你要殺的人以千萬計,用拳頭,要收拾到什麼時候?想報仇出氣,就規矩讀書。」

    「懂了麼?」郎俊俠又問。

    段嶺不懂,卻點了點頭,郎俊俠用手指點點他的手背,說:「永遠不要再像今天這樣。」

    「哦。」段嶺答道。

    「今天就搬進學堂住。」郎俊俠說,「傍晚我送你過去,該買的買,該借的借。」

    段嶺的心猛地提了起來,無處著落,事實上這些日子裡郎俊俠已成為他唯一的親人,自有記憶那天起,就從未有人對他如此和顏悅色,仿佛終於找到了歸宿,而現在又要分開?

    「你呢?」段嶺問。

    「我還有事要辦。」郎俊俠說,「已經與夫子說好了,每月初一十五,我會來接你,各領兩日的假,考察你的功課,你要是都做到了,我就帶你去玩。」

    「我不去!」段嶺說。

    郎俊俠停下動作,看著段嶺,眼中現出嚴肅的神色,那一刻他未曾開口,段嶺卻直接感覺到了他的氣勢----一種不容違抗的氣勢。

    段嶺不得不屈服,苦忍著眼淚,郎俊俠淡淡道:「你是個好孩子,來日要成就大事的。」

    「出得汝南,離開上梓。」郎俊俠說,「世間便再沒有苦讓你吃,哪怕有,較之從前,也不值一提,不過是獨自去念書,有什麼好哭的?」

    郎俊俠不解地看著段嶺,仿佛無法理解段嶺的恐懼與傷悲,他一路上常常對段嶺這樣想或是那樣想,然而段嶺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頑劣,在郎俊俠面前卻不放肆,在汝南段家,那樣一個暗無天日的柴房裡待了好幾年,出來後,對他而言人間處處都該是安逸現世----

    ----不過是個學堂,怎麼一副要入láng窩的樣子?郎俊俠只把段嶺的違拗看作孩童的習慣,無人寵著時是棵半枯不榮的蔫糙,一旦有人注意到了,便嬌慣起來。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郎俊俠尋思許久,只想到這句話來教他。

    傍晚時,雪又下了起來,段嶺已經不想再去那個地方了,但他別無選擇,仿佛從一生下來,就從未有人問過他的意思。郎俊俠更是外柔內剛,平日裡極少說話,然而一旦違拗了他的主意,便如同靜夜中睜開雙眼的láng,散發著一股危險的氣勢。

    段嶺一旦不想照著他說的去做,這股氣勢便會散發出來,無形中扼著他的靈魂,直至他讓步為止。至於生活中一應大小事,更是說一不二。

    翌日,郎俊俠買了一應日需,封了學金jiāo給名堂,進了東邊僻院房內。

    「我讓丁芝托個朋友,照看著你些許。」郎俊俠隨口道:「瓊花院常有達官貴人去喝酒,她再讓人去警告那元人孩子,過後該當不會再來尋事。」

    院中每日有僕役打掃生火,爐子挨著一面牆,雖不及瓊花院內,卻終究是暖和的,段嶺熟悉過飯堂,一日兩餐,跟著鐘聲集合,收好郎俊俠給買的碗筷,回到房中。

    段嶺坐著,郎俊俠躬身給他鋪chuáng。

    「玉璜須得隨身保管好。」郎俊俠再三叮囑道,「睡覺時放在枕頭底下,不可丟了,醒來便隨身佩戴。」

    段嶺沒有說話,眼眶紅了,郎俊俠只當看不到。

    文房四寶送來了,由名堂代為保管。

    最後郎俊俠鋪完了chuáng,與段嶺對坐房中,僻院中只有段嶺的這間住了人,天色漸晚,僕役過來點了燈,燈光之中郎俊俠靜靜坐著,猶如俊美的雕塑,段嶺則獨自坐在榻上發呆。

    直至學堂中敲了三聲鐘響,郎俊俠方起身說:「走罷,開飯了,帶好碗筷。」

    段嶺捧了碗筷,跟著郎俊俠去飯堂,走到飯堂前的小路上,郎俊俠說:「我這就走了,下月初一來接你。」

    段嶺怔怔站著,郎俊俠說:「自己去吃飯,jiāo代你的都記得了,鐘聲一響,須得早起,不可拖延,起先幾日,會有人教你。」

    郎俊俠站著,示意段嶺進飯堂里去,段嶺卻挪不動步。

    兩人相對,沉默許久,段嶺抱著碗筷,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

    最後郎俊俠忍忍心,自己走了,剛轉過身,段嶺便跟了過來。

    郎俊俠回頭看了眼,不願再留,快步離去。段嶺捧著碗,追了上來,一路追到學堂後門外,守門的攔著,不讓段嶺出去,段嶺便站在門裡,看著郎俊俠,淚水快要滾下來。

    郎俊俠頭疼,邊走邊回頭說:「回去!否則初一我便不來了!」

    段嶺只得站在門裡,郎俊俠看了也心酸,卻知道不能再逗留,一閃身,消失在門後。

    「讀書,做學問,來日好做官。」看門那老頭兒哄著段嶺,說,「回去罷,啊。」

    段嶺回身邊抹眼淚邊走,天色昏黑,學堂里點著huáng燈籠,走到一半已認不出路,多虧夫子與一眾先生從廊前過,而段嶺在這滴水成冰的大雪天裡,坐在廊下抹淚。

    「做什麼?!」夫子未認出段嶺,怒道,「嬌嬌滴滴,傷chūn悲秋,像什麼樣子?!」

    段嶺馬上起身,生怕惹惱了夫子,又令郎俊俠生氣。

    「這是哪家的孩子?」一名先生問。

    夫子端詳段嶺半天,終於想起,說:「喏,是那個一來便打架的,打架的時候怎不見這般嬌氣?跟著先生走罷。」

    先生將段嶺帶到飯堂前,學童們已吃得差不多了,一桌láng藉,僕役給段嶺打了飯菜,段嶺吃得gāngān淨淨,將碗筷放下,木碗與筷盒上都刻著名姓,自有人來收洗,段嶺便獨自回到房內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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