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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45:10 作者: 非天夜翔
「你吃。」郎俊俠說。
段嶺什麼都顧不得了,接過碗,也不怕燙著了喉嚨,立時就吃了起來。一碗鮮ròu餛飩個大餡足,上頭撒了芝麻與花生碎,一小塊油脂化開在湯里,清香撲鼻,碗下墊著燙熟的雪裡紅。
段嶺埋頭láng吞虎咽,飢餓感已戰勝了他的恐懼,正吃得滿嘴湯水時,一襲狐裘又披了上來,裹在自己身上。
他把湯碗喝了個底朝天,放下筷子,吁氣,這才轉頭看見了郎俊俠。
這男人膚色是麥色,猶如畫中人一般,鼻樑很高,兩眼深邃,瞳孔里倒映著巷內的燈光,與那世間的漫天飛雪。
一身衣裳襯得他身材筆挺,黑色的外袍上繡著幾隻張牙舞爪的猙獰怪物,手指很長很漂亮。腰間還掛著一把戲台上才能見著的寶劍,明晃晃的。
有時京城來客衣錦還鄉,騎著高頭大馬當街過,段嶺縮在人群里看熱鬧,便看到那些綾羅綢緞,chūn風得意的公子哥兒們。
可是他們統統都沒有這人好看,這人好看在哪兒,段嶺也說不出來。
他怕得不得了,生恐這名叫郎俊俠的男人是妖怪變的,下一刻便要露出獠牙,吞了自己填肚子,郎俊俠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吃飽了?」郎俊俠問,「還想吃什麼?」
段嶺不敢答話,心裡盤算著怎麼逃離他的身邊。
「吃飽了就走罷。」郎俊俠又說,伸出手要牽段嶺,段嶺只朝後縮,往賣餛飩的老王投去求救的目光,郎俊俠卻一翻手,將段嶺的手握住,段嶺不敢掙,乖乖跟著他走了。
「回稟夫人。」一名家丁前來回報,說,「那人帶著逃生子在巷子裡吃餛飩。」
段夫人攏著襖子,不安地眨了眨眼,喚來管家,說:「你叫個人,跟著他,看他要將逃生子送哪兒去。」
汝南城中萬家燈火,段嶺一張臉凍得通紅,被郎俊俠帶著,在濕漉漉的雪地上赤著腳走,到得城中點翠樓後,郎俊俠終於注意到段嶺沒有鞋子,只得將他抱起來,朝內里打了個唿哨,緊接著,一匹馬緩緩走出來。
「在這兒等我,我去辦點事。」郎俊俠以裘襖裹著段嶺,扶他上馬去。
段嶺低頭看他,郎俊俠五官英俊,眉眼間鋒芒畢露,猶如玉璧刻出的一般,頭髮上還沾著點蘆花。郎俊俠示意他稍安,轉身投入了夜色之中,猶如一隻展翅的雄鷹。
段嶺胡思亂想,這是什麼人?現在就跑?馬背太高了,他不敢跳下去,怕摔斷腿,更怕被馬踢上一腳。他反覆盤算,不知該將命運jiāo給這個陌生人,還是jiāo給自己。關鍵是,能逃到哪去?就在他把心一橫,橫豎是死是活,jiāo由天定之時,一個身影再次閃現在巷口處。接著,郎俊俠踏上馬鐙,翻身上馬。
「駕!」
高頭大馬踏著青石板路,發出一連串馬蹄聲響,馳出小巷,在空無一人的黑夜裡,離開了汝南城。
段嶺坐在郎俊俠身前,抽了抽鼻子,聞到自己衣服cháo濕的氣味,出乎意料的,郎俊俠的衣服卻十分gān燥,仿佛剛在火堆前烘過,有股好聞的燒餅氣味,握著馬韁的手的袖口處更燒焦了一小片。
段嶺注意到那一處先前未曾焦黑,方才他做什麼去了?
段嶺想起一個故事----傳說在城外的黑山谷里,有前朝起爭端被殺的江湖客,埋在山裡爛了上百年,等著小孩兒進去就找替身。他們先變成人,個個俊美無雙,武功高qiáng,找到小孩兒後,便帶到墳里去,露出爛臉,吸小孩兒的jīng氣。
被當成替身的小孩,從此就躺在墳里,這屍妖卻換得一身皮,大搖大擺地來人間過好日子。
段嶺不住哆嗦,幾次想下馬逃跑,馬卻太高,跳下去恐怕會摔斷了腿。
他是屍妖不?段嶺胡思亂想,萬一屍妖要吸他jīng氣怎麼辦?不如帶他去找別的人?不不……萬萬不能害人。
有人等在城門下,給郎俊俠開了城門,駿馬一路向南,在大雪紛揚中沿著官道飛馳,不是去亂葬崗,也不是進黑山谷,段嶺稍稍放下了心,在那顛簸中不住犯困,在郎俊俠身上gān慡的氣味中漸漸入睡。
睡夢中,兩道綿延的山谷就像皮影戲上的畫兒,在幕布上一掠而過。
鵝毛大雪如被,山巒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筆灑就,馬兒就在這山水墨境裡絕塵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入京
「來兩碗臘八粥。」
郎俊俠話聲落,周遭溫暖燈光亮起,段嶺困得眼睛也睜不開,迷迷糊糊轉了個身,卻被郎俊俠拍醒。
驛站客房內,小二端來兩碗臘八粥,郎俊俠遞給段嶺,段嶺又是láng吞虎咽地喝了,眼珠子轉來轉去,偷看郎俊俠。
「還餓嗎?」郎俊俠問。
段嶺不信任地看著他,郎俊俠朝chuáng上坐,段嶺卻縮到chuáng里去,一臉緊張。
郎俊俠從未照顧過小孩,表qíng略帶不解,身上又未帶有哄小孩的糖,想了一想,解下腰畔玉璜,說:「這個給你。」
玉璜晶瑩剔透,猶如切下的板糖,段嶺卻不敢接,目光又從玉璜上移到郎俊俠的臉上。
「想要你就拿著。」郎俊答道。
他的話是溫暖的,聲音卻不帶任何感qíng,手指拈著玉,朝段嶺一遞。
段嶺惴惴不安地接了,翻來覆去地看,目光又移到郎俊俠臉上。
「你是誰?」段嶺忽然想起一個人,問,「你……你是我爹嗎?」
郎俊俠沒有答話,段嶺聽說過無數關於他爹的傳言,有人說他爹是山裡的怪物,有人說他爹是個乞丐,有人說他爹總有一天回來接他,他是大富大貴的命。
然而郎俊俠答道:「不,讓你失望了,我不是。」
段嶺也覺得不是,倒不如何失望,郎俊俠似乎在思考,回過神時讓他躺下,給他蓋了被子,說:「睡罷。」
風雪在段嶺的耳畔形成嗚嗚的回聲,汝南城已在四十里外,段嶺全身是傷,剛一入睡,夢裡便突如其來地挨了一頓打,緊接著他開始做噩夢了。
他時而全身抽搐,時而出聲驚叫,顫抖不休。
郎俊俠起初打了個地鋪,後半夜見段嶺噩夢不止,便睡到他身邊,每當他伸出手時,便以溫暖大手讓他緊緊握著,如是反覆幾次,段嶺方平靜下來。
翌日,郎俊俠叫來熱水,給段嶺洗澡,擦拭全身。段嶺一身瘦骨嶙峋,手臂上、腿上俱是疤,舊傷未愈,傷口上又有新傷,泡在熱水裡一陣刺痛。然而這刺痛算不得什麼,段嶺只是專注地玩著手裡玉璜。
段嶺:「你是我爹派來的嗎?」
「噓。」郎俊俠將食指豎在唇前,說,「不要問,什麼也不要問,以後會慢慢告訴你。」
「有人問你,你便回答自己姓段,你爹叫段晟。」郎俊俠說,「你我是上梓段家人,你爹在上京、西川兩地行商,將你托在叔父家,如今你歲數見長,你爹派我來接你,帶你到上京求學,懂麼?」
郎俊俠給段嶺上了傷藥,穿上單衣,再裹上一襲稍大的貂裘,讓他坐好,注視他的雙眼。
段嶺半信半疑,與郎俊俠對視,片刻後終於還是點了頭。
「自己說一次。」
「我爹叫段晟。」
駿馬馳向河岸畔,郎俊俠翻身下馬,於封凍的渡口牽著馬,載著段嶺渡過了河。
「我是上梓段家人……」段嶺重複道。
「到上京來求學……」段嶺昏昏yù睡,在馬上搖搖晃晃。
千里之外,玉璧關下,李漸鴻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前行。
他遍體鱗傷,踉踉蹌蹌,渾身多處骨折,唯一陪伴著他的,便唯有背負之劍,以及脖上繫著的紅繩。
紅繩穿著一個吊墜,那吊墜晶瑩剔透,乃是一枚潔白無暇的玉璜。
一陣風捲來,將玉璜上的積雪捲去,現出黑暗裡溫潤的螢光。
遙遠的天地盡頭,另一枚玉璜上,仿佛有一股qiáng大的力量在召喚,那是蒼鷹越不過的鮮卑山,魚兒游不到的冬泉河,那股力量,就在河流的彼岸。是牽絆,亦是宿命。
那力量仿佛根植在他的靈魂之中,流淌在他的血脈里,支撐著他艱難前行。
風雪之中,仿佛有什麼聲音,正在逐漸接近,是荒原上群奔的láng,還是一陣摧毀世界的旋風?
「奔霄!」李漸鴻吼道。
一匹通體漆黑,四蹄雪白的駿馬揚起雪粉,朝著他馳來。
「奔霄----!」
戰馬嘶鳴聲劃破長空,沖向李漸鴻,李漸鴻拖著馬韁,用盡全身氣力,翻身上馬,伏在馬背上。
「走!」李漸鴻喝道,與奔霄一同消失在風雪之中。
渡河過江,再一路北上,沿途漸有人煙,天氣卻越來越冷,郎俊俠反覆教段嶺,不可對外說自己的遭遇,及至段嶺背熟,郎俊俠又與他說些上梓的趣事,逗得段嶺漸漸忘了擔憂,亦漸漸忘了傷痛。
段嶺的噩夢猶如他的一身傷,都在逐漸痊癒,及至背上傷口結痂,外痂也已脫落,留下淡淡的幾道痕時,郎俊俠終於結束了這段漫長的旅途,段嶺也看到了平生所見最繁華的一座城市。
樓台照海色,衣馬搖川光,越過鮮卑山西段,夕陽西下,一抹紅光從無盡的曠野中透出,錦河如帶,環城而過,閃爍著冰河的光澤。
上京城於薄暮之中,巍然而立。
「到了。」郎俊俠朝段嶺說。
段嶺裹得嚴嚴實實的,這一路上實在是太冷了,他被郎俊俠抱在懷中,二人於馬上眺望著遠方的上京城,段嶺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覺得很暖和。
抵達上京時恰好入夜,城門處把守森嚴,郎俊俠遞出文書,守衛注意到了段嶺。
「哪兒來的?」守衛問。
段嶺盯著守衛看,守衛也盯著段嶺看。
「我爹叫段晟。」段嶺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答道,「我是上梓段家人……」
守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自述,問:「你倆什麼關係?」
段嶺望向郎俊俠。
「我與他爹是朋友。」郎俊俠答道。
守衛將文書看了又看,最後不qíng願地放二人入內。城中燈火通明,街道兩側堆滿了雪,正是一年將盡之時,路旁醉漢秉燈持酒,欄前歌女撫琴細歌,更有甚者或坐或臥,等在燈紅酒綠的酒肆之外。
藝jì放肆的招呼聲從夜闌中漏出一二分,佩劍的武人駐足抬頭觀看,攬紅抱翠的富商喝得爛醉,搖搖晃晃,險些撞翻了麵食攤。馬車叮噹作響,從結冰的路面過去,轎夫一聲喝,華麗的高抬大轎穩穩離地,如一座座房子般朝著上京的四面八方移動。
主道上不許縱馬,郎俊俠便讓段嶺坐在馬上,自己牽著馬韁往前走,段嶺的臉被捂得剩一條fèng,眼睛從裘帽的fèng中好奇地打量著這一切。轉進側巷後,郎俊俠復又翻身上馬,捲起飛揚雪花,馳進深宅暗巷。
樂聲被拋在了背後,燈火卻依舊通明,安靜小巷中兩側大紅燈籠高掛,唯有馬蹄在冰面上叩擊,發出輕微的碎裂聲響。小巷深處,擁著無數兩層高的僻靜宅院,燈籠一層層疊滿了頭頂,就連紛揚的小雪也被這溫暖的光亮所阻擋。
那是一條暗巷的後門,郎俊俠朝段嶺說:「下來。」
後門外坐著個乞丐,郎俊俠看也不看,隨手一彈,碎銀落在乞丐的碗裡,「噹啷噹啷」地轉,段嶺好奇地側頭看那乞丐,被郎俊俠隨手扶正,拍去身上的雪,牽著進去。郎俊俠輕車熟路,轉過花廊與中院,到得側廂內,沿途聽見叮咚作響的琴聲。
進了偏廳,郎俊俠仿佛鬆了口氣,說:「坐罷,餓了嗎?」
段嶺搖搖頭,郎俊俠便讓段嶺坐在火爐前的矮案上,單膝跪地,給他脫下裘襖,撣gān靴子,解下捂耳帽,盤膝坐在他的面前,抬頭看著他,眼裡帶著一點點的溫和之意,藏得那麼深,只是一閃而過。
「這是你家嗎?」段嶺疑惑問道。
郎俊俠說:「這處喚瓊花院,暫且住下,過得些時日,再帶你去新家。」
段嶺始終記得郎俊俠的那句「什麼都不要問」,於是一路上很少發問,把疑問都藏在心裡,像一頭不安而警覺的兔子,表面上卻顯得安安靜靜的,反而是郎俊俠會朝他主動解釋。
「冷嗎?」郎俊俠又問,繼而將段嶺冰冷的腳握在他的大手裡,搓了幾下,皺眉說:「你體質太虛了。」
「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女孩清脆的聲音在郎俊俠背後響起。
隨著那聲音,段嶺抬起頭,看到門外出現了一個穿著繡襖的美貌少女,背後跟著兩名丫鬟。
「出門辦點事。」郎俊俠頭也不回,解開段嶺的腰帶,又轉身打開包袱,取出gān衣服讓他換上外袍,抖開袍子時才抽空回頭,看了那女孩一眼。女孩走進房內,低頭注視段嶺。
段嶺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皺起眉頭,女孩卻先開了口,問:「這是誰?」
段嶺坐直,腦海里翻過那一段話:我是段嶺,我爹叫段晟……
然而還沒出口,郎俊俠便替他答了。
「這是段嶺。」郎俊俠朝段嶺說:「這是丁姑娘。」
段嶺按著郎俊俠教他的禮節,朝丁姑娘一抱拳,上下打量她。那女孩名喚丁芝,倒是先笑了,朝著段嶺一福,盈盈笑道:「見過段公子了。」
「北院那位來過麼?」郎俊俠心不在焉地問。
「邊疆軍報,將軍嶺下打成那樣,足足三個月不曾來了。」丁芝在一旁坐下,吩咐婢女:「去取些點心來,給段公子墊墊肚子。」
接著,丁芝又親手提壺,斟了一盞茶,遞到郎俊俠手裡,郎俊俠接過,先嘗一口,說:「薑茶,驅你身上寒氣。」再遞給段嶺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