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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8:20:33 作者: 初禾/初小禾
    這英挺的眉與深潭一般的眼,明明不久之前還因為劇痛而皺在一起。

    尹天蹲下身來,攏住寧城的手放在嘴邊,遮遮掩掩地將唇貼了上去。

    此時此刻,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剛從一個何其可怖的陷阱中掙脫出來。

    當夜,隊員們乘坐雲南武警的軍機趕回獵鷹大營。通宵未合眼的周小吉一把抱住尹天,哭得撕心裂肺。

    尹天連忙安撫,qiáng打jīng神道:「哭什麼?我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你們差點就回不來了!」周小吉聲音沙啞,胸口因為抽搐而一起一伏。

    尹天一怔,剛想繼續問,洛楓就已走了過來。

    他兩眼血紅,眼白上布滿密密麻麻的血絲,眉間浮著顯而易見的憔悴,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

    他一個一個地檢查著隊員們的身體,像仔細確認孩子是否還在的憤怒雄鷹。

    手臂被他捉住時,尹天明顯感到一陣顫慄,不由得望向他的眼,只聽他如囈語般道:「還好,還好。」

    最後,他走至梁正與秦岳身邊,忽然展開雙臂,將他倆緊緊抱住,許久才放開。

    尹天想,他也許哭了,眼淚落在梁、秦二人的肩上,被迷彩吸收得gāngān淨淨。

    3小時後,尹建鋒星夜從特種作戰總部趕來,帶來令特種兵們倒吸一口涼氣的消息。

    參加圍剿「薔薇」的緬甸部隊全軍覆沒,堵截努卡運毒車的中國武警死傷慘重。

    獵鷹的特種兵是這次中緬聯合緝毒行動中,唯一逃過一劫的隊伍。

    尹天緊攥著拳頭,指甲幾乎嵌入手心。

    夜裡直升機起飛時那種排山倒海的恐懼qíng緒再一次撲來。

    那時他只覺高糙捲起的環形làng像一個巨大的死亡漩渦,如水中藤蔓似的拉扯著直升機,幾乎要將直升機拽入深淵。

    如今才知,那也許是萬里山河的一糙一木正竭盡全力,yù將趕往異國赴死的直升機護在國境之內。

    尹建鋒面色冷峻,身後的投影幕布上出現了一名身著叢林迷彩、手挽獵鷹臂章的軍人。

    洛楓下意識別過臉去,疲憊地捂著眼睛,似乎想要將茫然、失望、自責、落魄一併關在眼底。

    尹建鋒讓開一步,側過身道:「肖凡,獵鷹最近一次派去努卡集團的臥底。28歲,曾經是二中隊最好的偵察兵。」

    「遺憾的是,」尹建鋒頓了頓,輕嘆一口氣,又提起聲來,「他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兄弟。」

    洛楓痛苦地抱著頭,以一種極緩的頻率搖著。

    尹天深吸一口氣,雙腳仿佛正站在剛從冷凍室拿出來的冰塊上。涼意如針般鑽入腳心,又順著血脈筋骨蜿蜒而上,令整個身子都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

    「他提供給我們的qíng報是個陷阱,是努卡集團與緬北欽臘獨立軍jīng心策劃的騙局。」尹建鋒筆直地站著,出口之語如同一枚枚誅心的子彈,「同時,緬甸政府軍的臥底也已經為努卡所用。」

    「努卡集團投靠欽臘獨立軍,獲取武裝庇護。欽臘獨立軍這幾年勢頭qiáng勁,想借『薔薇』設伏,將我們、緬北的政府軍一網打盡。」

    「所謂運送冰毒的車隊也是個幌子,那支車隊裡並無毒品,搭載的全是配備美制武器的獨立軍敢死隊成員。」

    「車上還有當量極大的炸藥。」

    「他們蓄意沖關,為的是拖延我方救援,將我們的特……將你們全部『留』在緬甸。」

    尹天緊咬著牙關,眼中的光飄忽不定,接連做了好幾個吞咽的動作,卻仍舊無法壓下胸中那股難以形容的噁心。

    他身為特種兵的第一次重要任務,竟然就是往自家人挖好的陷阱里跳。

    這算什麼事兒?

    寧城極力控制著qíng緒,險些將牙根咬碎。他冷冷地看著幕布上其貌不揚的男人,目光越來越寒,直至凝聚成露骨的殺意。

    「這次行動是特種作戰總部的疏忽。」尹建鋒退後兩步,神qíng嚴肅,「我方與緬方同時得到qíng報之後,總部沒能及時核准,沒能提供可靠的分……」

    「不。」洛楓抬起手打斷,嗓音沙啞得仿佛帶了血。他眼神略顯空dòng,肩膀微不可見地顫抖。

    他說:「失誤在我……肖凡是我選的,我……」

    「和你沒關係。」尹建鋒寬厚的手掌壓在他肩上,肅然的眉間浮起一絲淺如清水的擔憂,「他的變節,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意料。」

    洛楓仍在搖頭,低喃道:「是我的錯,他是一格最信任的兄弟,如果一格還在……」

    尹天虛眼看著洛楓,從不知道像他那樣驕傲的人,也會失魂落魄到如此模樣。

    就算輕信qíng報是他的失查,但最後關頭若非他緊急叫停,直升機上的所有人恐怕都不會再有坐在這裡的機會。

    莫非發現異常的並不是他?

    尹建鋒再次嘆息,繼續道:「總部的疏忽導致我們的qíng報人員沒能以最快速度聯繫上那邊的線人。他傳回『肖凡叛變』的消息時,已經有些遲了。」

    「武警遭到重創,你們……還好你們及時撤退。」

    尹天想起直升機在火箭彈中穿行的命懸一線。努卡與欽臘獨立軍顯然做了周密的前期準備,竟派人守在他們撤離的必經之地,沿途發she火箭彈。

    若不是駕駛員技藝jīng良,若不是武直及時趕到,後果將不堪設想。

    尹天搓了搓手心的冷汗,指尖輕微發顫,又聽尹建鋒道:「據可靠線報,肖凡去年底傳回的那份資料就是一份虛假qíng報。」

    這話,是說給洛楓聽的。

    肖凡並非因為王一格殞命才叛變。

    在王一格尚是他隊長的時候,他就已經選擇了欺騙。

    尹天不由得冷笑一聲。

    什麼是「可靠」線報?

    還有什麼qíng報是一定可靠的?

    肖凡可以成為毒梟的走狗,那其他人為什麼不會?

    尹建鋒後面還說了什麼,尹天已經沒有心思再聽。

    他有些耳鳴,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的確受了爆炸的影響。恍然間頭也痛了起來,胃一陣一陣地抽搐,想吐,卻只能嘔出清湯湯的酸水。

    散會前,尹建鋒好像囑咐過大家好好休息,儘快恢復,靜待特種作戰總部的指示。

    尹天回宿舍睡了整整一天,時不時醒來,時不時做些怪古稀奇的夢。

    夢裡又看到了哥哥。他欣喜若狂地跑上去,剛剛抱住,卻覺懷中一空。

    稀里嘩啦的聲響傳來,他低下頭,懷裡哪有什麼哥哥,手中空dàngdàng的,腳下是一堆yīn森森的白骨。

    十多年了,死在毒販手上的哥哥早已是一具冷清的骷髏。

    他被嚇醒,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這次夢見的是一邊腦袋血ròu模糊的艾爾提。

    曾經帥氣的維族兵哥兒用一條腿跳來,被炸爛的腹部流出一截血淋淋的腸子。

    他聞到一陣令人作嘔的腥臭,卻不管不顧地抱住艾爾提。

    艾爾提笑起來,面容扭曲可怖,輕輕在他耳邊念叨:「天江,你和寧城不能死啊。你倆答應過我會來喀什買房的,你們不能食言,不能像我一樣。」

    他醒了過來,枕頭上落下一灘水跡。

    半夢半醒間,他又看到了鄒子朝,還有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獵鷹隊員與維族軍人。

    他們都已經犧牲了,或死於與毒販的槍戰,或死於恐怖分子的炸藥。

    他們死的時候穿著浸滿血污的軍裝,若無人收殮,迷彩就成了他們最後的裹屍布。

    最後一個夢裡,他又夢到了哥哥。

    寧珏西裝革履,一派jīng英扮相,雙唇未啟,似笑非笑。

    他詫異得瞠目結舌,可還未來得及問上一句話,一陣猛烈的震顫就將他從夢中拉入現實。

    寧城坐在chuáng沿,單手摁在他肩膀上,另一隻手端著盛滿飯菜的飯盒,見他終於睜了眼,嘴角勉qiáng向上一揚,啞聲道:「睡一天了,起來吃飯。」

    經過「薔薇」一役,特種兵們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被平白蒙上一層灰撲撲的霧靄。

    一鼓作氣,捨生忘死,偏偏差點栽進貪生怕死之徒的手中。

    肖凡就像個冷血的殺手,硬生生在他們每個人心中cha上一刀。

    緬甸政府軍與中國武警的傷亡數字一次次修正,每一次傷者的數量都會下降,那些名字被加上黑框,悄然移動到死者一欄上。

    尹建鋒與洛楓飛往北京,等著他們的是不間斷的問責會議。

    中緬聯合緝毒總部暫時停擺,兩國之間相互不信任,各自嚴查內鬼,諸多身在緬北的武警、陸軍臥底亦受到不小的牽連。

    一中隊表面上照常訓練,仍舊給人一種枕戈待旦的無畏印象。但就算是心理素質最好的郭戰,qíng緒也受到了些許影響。

    秦岳看在眼裡,時不時會找部分隊員談話。梁正也幾乎日日待在一中隊,誰低落就敲誰一記爆栗。

    尹天被敲了好幾次,終於捂著額頭,悶聲悶氣地吼:「體罰隊員有違軍紀!」

    梁正在他後腦上拍了一巴掌,兇巴巴地說:「那你告狀去啊!」

    尹天自然不會因為這屁大一點事給自己貼上「告狀小人」的標籤,憋了一陣氣,朝梁正後背豎起兩個中指,心裡倒松活不少。

    這陣子周小吉不住機房了,天天掐著一中隊夜訓結束的時間跑回宿舍,不是給尹天捏捏肩膀,就是給郭戰削個水果,勤勞得活像長在隔壁宿舍的保姆,看得寧城連翻白眼。

    四人偶爾會聊起臥底。

    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大部分臥底一旦選擇獨自啟程,就差不多已經是個烈士。

    他們沒有幾人能夠凱旋,甚至少有人能完完整整地回來。有的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馬革裹屍不復還。有的被慘烈分屍,破碎的肢體被塞進朽敗的木盒子裡,寄送回祖國時,污血已經將盒子滲透。

    臥底鮮少會選擇背叛。因為如若沒有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執著,他們根本不會踏上臥底的不歸路。

    肖凡是獵鷹建隊二十多年來,唯一的例外。

    周小吉抱著膝蓋,坦然地承認道:「打死我我也沒有勇氣去當臥底,我寧願被敵人一槍爆頭。」

    「瞎說什麼!」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尹天如今對死亡尤其敏感。他按住周小吉後腦往前一推,皺著眉道:「不准說這種話!」

    周小吉自知失言,捂著頭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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