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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7:58:51 作者: 北南
來人不能只瞧年紀,年紀大也許輩分小,喊叔叔的,喊伯伯的,甚至還有喊爺爺的。一撥接一撥,叔伯兄弟抑或哪哪的親戚,小輩磕頭,烏泱一跪。
再者是喊著「丁老闆」的行里人,沒完似的,恨不得首尾相接。紀慎語第一次見這陣仗,從前在揚州也熱鬧,紀芳許的朋友也陸續登門拜訪,只是沒這般壯觀。
「慎語!」丁漢白喊他。
他疾步過去,還沒來及問話便被推進客廳。丁漢白衝著一屋體面的叔叔伯伯,介紹道:「這就是做玉薰爐的紀慎語,石章做舊也是他,以前揚州的紀師父是他父親。」
甫一說完,大家都面露吃驚,估計是因為紀慎語年紀小。紀慎語本身無措得緊,卻一派大方地問好叫人,人家問他紀芳許的生平事,他便簡潔地一一作答。
什麼後起之秀,什麼青出於藍,丁漢白與紀慎語並立一處,接受鋪天蓋地的誇獎。有個最相熟的,拍拍丁延壽說:「玉銷記的大師傅後繼有人了,你該退就退吧,退了咱們滿世界玩兒去,做一回甩手掌柜。」
丁延壽大笑,與那一幫同行喝茶聊天,丁漢白和紀慎語出來,沿著廊子走一截,停在角落說話。「要張羅一上午,困的話下午睡會兒。」丁漢白說,「自從雕了玉薰爐,打聽你的人就多了。」
紀慎語難掩興奮:「我以後真能當大師傅?」
丁漢白不答,他知道紀慎語喜歡雕刻,也喜歡造物件兒,這之間的取捨平衡他不會幹預半句。紀慎語在這片刻沉默中知曉,靠近一步,音低一分:「你不是要收殘品給我修嗎?我當了大師傅也會幫你的,哪怕忙得腳不沾地也會幫。師父和你之間,我已經選擇了辜負師父……總之,我最看重你。」
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屋牆內長輩們談笑風生,院牆外街坊們奔走祝賀,丁漢白定在這一隅,猝不及防地聽紀慎語闡明心跡。他想握住對方的手,猶豫分秒改成摸一摸頭,不止是愛侶,也包含師哥的情誼在內。
如此忙碌到中午,午後終於落得清閒,一大家子人關上門,搬出麻將桌自娛自樂。姜廷恩三下五除二輸掉壓歲錢,拽著倆姑姑撒嬌去了,而後姜採薇來報仇,沒回本便也落了下風。
來來去去,只有丁漢白悶聲發財,最後將牌一推,胡了把清一色。他不玩兒了,贏錢有什麼意思,出門花錢才頂有趣。帶著紀慎語,逛街加兜風,兜來兜去就到了玳瑁。
紀慎語揣著不薄的壓歲錢,左右丁漢白火眼金睛,那他只等著撿漏。轉來轉去,丁漢白停在個賣衣裳的攤位前,馬褂,寬袖對襟上衣,繡花腰帶……他好奇:「老闆,民國的款,挺漂亮。」
大的與老闆熱聊,小的去買了糖葫蘆吃,買回來一聽,剛剛聊完辛亥革命。紀慎語躲一邊吃著,酸酸甜甜,抬眼卻撞上人間疾苦。一白髮老人,坐在樹下垂淚,與這年節氛圍格格不入。
一問,老爺子搖頭不說。紀慎語注意到那包袱:「爺爺,您是賣東西,還是買了東西?」
老頭扯嗓子哭嚎,驚動了聊得興起的丁漢白。丁漢白顛顛跑來,沒半點同情心,張口便問:「是不是有好物件兒?拿出來我保保眼兒。大爺,哭不來錢財哭不去厄運,您歇會兒吧。」
老頭解開包袱,裡面是個烏黑帶花的器物。
丁漢白接過,一敲,銅器,大明宣德的款。「銅灑金,這銅精純。」他不說完,覷一眼對方,「賣東西沒見過哭著賣的,這是你買的吧?」
老頭說:「我也不瞞你們,我叫人騙了。」
既然坦誠,丁漢白索性把話接住:「這銅絕對是好銅,器型款識也挑不出毛病,可是這通體灑的金不對,只是層金粉。撒完包了層漿,質感粗糙。」又問,「您老砸了多少錢?」
老頭哽咽:「五萬五,傾家蕩產了。」
丁漢白笑話人:「這麼完好的宣德爐銅灑金,才五萬五,能是真的?」他掂掇片刻,故作頭疼,「這樣吧,三萬,你賣給我。」
老頭吃驚:「假的你還買?」
他說:「我看您老人家可憐,設想一下,要是我爸傾家蕩產坐街邊哭,我希望有個人能幫幫他。」拉老頭起來,面露誠懇,「我是做生意的,幾萬塊能拿得出。」
旁邊就是銀行,丁漢白取錢買下這物件兒。待老頭一走,他攬著紀慎語立在人行道上吹風,說:「小紀師父,煩請您好好修修。」
紀慎語大驚:「這不是贗品嗎?還要修?」
這表面一瞧的確是贗品,還是等級不算高的贗品,可它之所以作偽加工,是因為自身破損得太厲害。換言之,這其實是件爛不拉幾的真品。
紀慎語問:「那殘品值五萬五嗎?」
丁漢白說:「值的話就不用費勁加工了,而且值不值我都只給那老頭三萬,他得記住這肉疼的滋味兒,這樣他才能吸取教訓。」
再看那物件兒,通體灑金,色塊卻形狀不一,紀慎語氣結:「專揀難活兒折騰我!」罵完晃見路邊一輛麵包車,髒髒的,卻十分眼熟。
車門打開,下來的人更眼熟,是佟沛帆和房懷清。
四人又見面了,大過年的,不喝一杯哪兒說得過去。街邊一茶樓,挨著窗,佟沛帆剃了胡茬年輕些許,落座給房懷清脫外套,又要摘圍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