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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7:58:51 作者: 北南
門吱呀推開,丁漢白和紀慎語前後腳出來,一個留下監工,一個去前院吃飯。幹活兒的幾位眼神交換,原來不是媳婦兒,沒想到有錢人也擠在一個屋睡覺,心裡頓時平衡許多。
年前如此過著,丁漢白雖喜歡遊手好閒,卻著實耐不住無聊,沒多久便找張斯年去了。這師徒倆老地方走起,在古玩市場裡慢騰騰地逛。
年節時分賣字畫的很多,粗製濫造抑或精工細作,湊一處倒是很好看。丁漢白安靜聽講,書畫鑑別應著重什麼,哪兒最唬人哪兒容易露怯,張斯年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
忽停,張斯年說:「這畫摹得不錯。」
林散之的《終南紀游圖》,老頭眼瞎之前有幸見過真跡,可年歲太遠了,提起平添失落。丁漢白立在一旁,說:「我挺喜歡上面的詩。」
張斯年道:「喜歡就買了吧,這行不就圖一喜歡?」
買下那畫,沒再遇見可心的,挑三揀四卻也不失樂趣。丁漢白這邊悠哉,紀慎語卻在淼安巷子裡忙得滿頭大汗,幫梁鶴乘打掃房子。
他這些天沒做別的,全在打掃衛生。
綠植枯萎,紀慎語妙手難救,只好去巷口再買幾盆小花。「師父,你怎麼不給人家澆水呢。」他絮絮叨叨,「這泥積攢這麼厚,刷牆嗎?窗戶更過分,灰黃膩子,都不用拉窗簾。」
嘴不停,熱水燒開吱哇伴奏,他又去倒水給梁鶴乘吃藥。梁鶴乘剛剛下床,一身棉衣棉褲臃腫不堪,捂得人也沒精神。
「吃不吃都這樣,沒用。」老頭說。
紀慎語問:「那吃天麻雞湯有用嗎?」他昨晚就燉上,一鍋濃縮成三碗,家裡的師父師母各一碗,另一碗帶來給梁鶴乘。
梁鶴乘說:「那我喝雞湯,你別幹了,把櫃裡的幾幅字畫拿出來。」
這是要教習,紀慎語忙不迭去外屋翻找,七八軸,整齊碼在絨布袋子裡。他想,書畫最難描摹,會不會梁鶴乘這處的手藝欠奉,所以才壓了箱底。
外面年節的氣氛紅火,這一老一少關在裡間上課,梁鶴乘昏沉地喝湯,紀慎語將最大一幅畫展開,從床頭至床尾,又垂到地上。
「這麼長?」他微微吃驚,看清後轉為震驚,「《晝錦堂圖並書晝錦堂記》,真品十幾米的曠世國寶?!」
這畫原作早收入博物院,紀慎語沒想到竟有人能臨摹得如此傳神。他瞧那章,瞧畫卷寸厘之間的線條色彩。看不夠,嘆不夠,直愣愣抬眼,要把梁鶴乘此人瞪出個洞。
梁鶴乘說:「不是我,是小房子畫的,我當初收他就是因為他擅畫。」
紀慎語想起房懷清來,訝異轉為遺憾,能讓梁鶴乘看上必然有過人之處,可無論多大的本事都已是昨日崢嶸。那雙手齊腕剁下,巨大的痛楚過後,下筆如神淪為吃喝都要人餵的殘廢,便是纏綿餘生的痛苦了。
自古英雄惜英雄,紀慎語異常惋惜。他跪坐床邊細觀,那畫布顏色質地的作偽極其逼真,連瑕疵都看不出是人為的。他問:「師父,這小窟窿眼兒怎麼弄的?」
梁鶴乘說:「敞口放一袋生蟲的米麵,蛀上幾口,比什麼都真。」
紀慎語哈哈笑,笑著笑著凝滯起來。「師父,你怎麼出那麼多汗?」他莫名發慌,抬手擦拭梁鶴乘的面頰,再往棉襖里伸,秋衣都被汗塌透了。
他問:「師父,熱嗎?」
梁鶴乘卻說:「我冷呀……」
「師父,你是不是難受?快躺下!」他喊,下床去擰毛巾。
梁鶴乘僵硬地靠住床頭,往桌上放那半碗雞湯,可桌沿飄飄渺渺的,定不住,拿不準,叫他費了好大力氣。紀慎語剛倒上一盆熱水,這時裡間「啪」的一聲!有東西碎了。
那小碗終究是沒擱到桌上,碎裂成殘片濺了一地,梁鶴乘歪著枯朽身子,已經兩目翻白暈厥半死。紀慎語嚇壞了,掐人中,摸脈門,這兒沒電話,他只得費力背上樑鶴乘朝外跑。
這條不算長的巷子來往多次,這回卻覺得沒有盡頭一般,他背著半路認下的師父,揣著他們老少攢的積蓄。打車趕到醫院,大夫接下搶救,他靠邊出溜到地上。
護士問:「你是病人家屬嗎?」
紀慎語說:「我是。」
他簽了字,辦了住院手續,忙完重新出溜到地上。他的衣物總是乾乾淨淨,吃飯不吧唧嘴,房間每日打掃……他這樣體面,此時卻不顧姿態地就地發愣。
梁鶴乘有肺癌,他遇見對方那天就知道。
那絕症藥石無靈,拖著等死,他也明白。
紀慎語什麼都清楚,更清楚遲早有為老頭送終的一日。可是他仍覺得突然,覺得太早,大過年的,許多老人冬天辭世,他本幻想梁鶴乘能熬過。
那冰涼的一方瓷磚被他坐熱,他想讓最信賴的丁漢白陪他,卻又不敢走開。來了個出車禍的,又走了個打架受傷的,終於,梁鶴乘被推了出來。
紀慎語鬆口氣,在病房扶著床沿兒端詳,半晌將手伸進被窩,偷偷摸梁鶴乘的六指兒。老頭沒醒,踏實的睡態仿佛不曾患病。
大夫來一趟,要跟家屬談談患者病情。
紀慎語問:「大夫,情況比較壞,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