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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7:56:12 作者: 呂天逸
    「好啊!」水野激動地點點頭,似乎很希望有個人和自己分享。

    走到攝影展會的門口,清和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市川秀樹個人攝影作品展」,立在門口的告示牌上寫的著,是這樣一行字。

    市川秀樹。

    黑色的粗體字,落在雪白的印刷紙上,晃得人眼睛發痛。

    果然還是開了攝影展嗎?清和扯了扯嘴角,眼淚卻掉下來了,剛剛用手擦了去,水野已急不可待地拽著清和的袖口,把他拉進了場館內,口中滔滔不絕地說道:「這位攝影師只有十六歲,而且已經離世了,這是他的家人為了滿足他最後的遺願為他開設的展出。這位叫市川秀樹的人,據說是在兩年前檢查出得了惡性黑色素瘤,這樣的疾病是一生不可以曬到太陽光的,否則病情會惡化得相當快,不過他卻逆其道而行之,每天戴著口罩和墨鏡,全副武裝起來,像戰士一樣去拍攝朝陽和落日的變化……是個十分值得尊敬的人,這樣的人,內心世界一定是相當堅強的啊!」

    ……才不堅強吧。

    在高架橋上第一次看到因為車禍死去的人時,他抓著自己的衣服大哭來著。

    為了說服自己有勇氣面對死亡,他跟著自己到處見識各種各樣的死亡方法,還跑去臨終關懷做義工,都是因為怕死吧。

    像自己最討厭的電視劇里的角色一樣,借著閒聊的名義對自己說----

    「忍不住想和自己珍惜的人鄭重地道別,想和他說很多話……

    「最好能一直一直地說下去,就比如說這樣----

    「『永別了,清和君』……

    「或者『清和君,很抱歉我要先走一步了』……

    「或者更酷一點的『清和君,我要去那個世界了,不要太想念我啊,反正你遲早也會去的』,這樣。」

    秀樹,秀樹。

    「可是這樣一個人,卻在病情開始嚴重惡化之後,選擇了自我了斷。不過聽說這種疾病的終點是會讓人全身潰爛,十分痛苦。也許是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不好的樣子吧……」水野惋惜地說道。

    清和沉默不語,只是睜大了眼睛一張接著一張地看下去。

    海與飛鳥之朝陽。

    神木之落日。

    花枝之朝陽。

    ……

    每一張,每一張,基底都是溫柔的暖色。

    就像秀樹溫柔的內心。

    而走到長長的迴廊的盡頭,那裡有整個展館中,唯一一張黑色基調的照片,被放到最大,看起來構圖簡直毫無章法,而且明明是要表達夏日祭中煙花綻放之美,煙花卻照虛了。看展的人不明白為什麼這種照片會被當成壓軸一般的存在放在盡頭,只是瞥上一眼,再念一遍底下的標題,便匆匆離開了。

    標題是----我之朝陽。

    只有清和明白。

    一瞬間,眼淚奪眶而出。

    難過得蹲下身體,本以為已經被深藏的悲傷一瞬間紛紛破土。

    無論如何也無法停止,無論如何也無法欺騙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抑制思念。

    因為在煙花漫天下,是一個清和再熟悉不過的背影----穿著深藍色的浴衣,幾乎要和夜色融為一體,高挑而清瘦的,黑髮細碎地覆蓋了脖子,微微地偏過一點頭,好像馬上就要轉過去。

    那個人。

    是我吧。

    秀樹,那個人,是我吧。

    秀樹,那天因為遲疑,沒有呼喚你的名字。

    秀樹,對不起。

    很快,大學畢業,同學們各奔東西。

    畢業後的水野再次見到清和,是在一家臨終關懷中心。

    「你怎麼在這裡?」清和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伯父得了重病,來探望他。」此時的水野也是西裝革履,舉止得體,絲毫看不出大學時期二次元宅男的樣子了。「倒是你,在這裡工作嗎?」

    「只是閒暇時來做義工。」清和說。

    「喔?你改名字了?」水野有點好笑似的指了指掛在清和胸前的工作牌,拼讀道:「清和……秀樹?」

    「哈哈,讀起來有點彆扭是嗎?不過我很喜歡這個名字。秀樹很不錯,不是嗎?」清和用手指輕輕拂過了工作牌上的「秀樹」。

    希望你能一直被人呼喚,就是這樣。

    希望因為有你的存在,而讓臨終關懷中心變成一個溫暖的地方。

    希望不再有人會因為病痛的絕望而自殺。

    雖然都是奢望,但是至少要為之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東方人的黑色素瘤發病率較低,只有十萬分之一。

    同樣還有一些相當低的概率,低到仿佛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死於中風的概率是一千七百分之一。

    死於生產的概率是一萬四千分之一。

    死於車禍的概率是四萬分之一。

    死於火災或溺水的概率是五萬分之一。

    死於高空墜物的概率是二十九萬分之一……

    但是如果每一樣都離我們很遠很遠的話,那麼每一天離開這個世界的生命,都是怎樣離開的呢?所以,其實並不是很遠,當把所有的概率都加在一起,就會發現,人們每天都在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而實際上,這個概率大得驚人。

    秀樹亦不過是其中之一。

    千千萬萬之一。

    遲早有一天,也許自己也會成為其中之一。

    就像秀樹說過的那樣:清和君,我要去那個世界了,不要太想念我啊,反正你遲早也會去的。

    每個人都會去的。

    所以,才會來到這裡,為這個世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也會開始學著秀樹的樣子,每天拍攝朝陽與落日。雖然因為要工作的緣故,並不能像他一樣有大把的時間去各種稀奇刁鑽的地方進行拍攝。清和只能記錄著每日雲朵、天色、樓群與電線桿的變化罷了,但這也是不錯的。

    在拍攝照片時,望天的時候,清和不禁會想----秀樹,你現在在哪裡呢?

    秀樹,你的身體被碾作零碎的血肉,被人小心地收集起來,又再次被焚化消散,一部分融化在風中,一部分沉落在永不會再度啟開的墓碑深處。曾經組成你的身體的微粒,也在不斷地運動與變化著,沉落在墓碑深處的,轉化進泥土中,被植物根精吸收進體內,結出糙籽,吐出新葉,抑或開出花朵。而融化在風中的,便可以去到許多許多的地方,沾染一隻飛鳥的羽翼,隨著一個氫氣球去冒險,或者乘著風,被吹到極高極遠的蒼穹盡頭,遙遙地俯瞰著大地,溫柔地注視著這顆我們在其間相遇,並共同生活過的星球。

    那麼,有一天,清和我也會如這般消散。

    那麼,如果有幸,但願組成我的身體的無數細小微粒中的一顆,也能碰到曾經組成過你的那一顆。

    那麼,是否也能算做,是我們再度相逢了呢?

    若真的有那麼一天,希望那顆微粒能帶有我部分的記憶,關於你的,關於每日拍攝的照片。

    就讓它,代替我,向你描摹出你所錯過的,每一縷陽光的形態。

    再向你問候一句:

    「秀樹,你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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