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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7:25:02 作者: 零落成泥
一直到自家院子門口,裴玉蓮撲到他懷裡大哭起來,裴祐才知道他娘已然西去的消息。
他依然記得,四個多月前他離開家的時候,他娘還好好的,雖然眼盲,身子骨卻不錯,還親自送他到了村口,好好的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姜婉看著裴祐一臉茫然的神情,心裡一痛,從身上摸出裴祐家的鑰匙,將院子門打開,對裴祐道:「裴先生,你先給你娘上柱香吧。」
裴祐似乎沒有察覺到跟他說話的人是誰,他踉踉蹌蹌地走進自家院子,恍惚間看到他娘的牌位,撲通一聲便跪下了,眼淚奪眶而出:「娘!不孝兒子來遲了!」
裴玉蓮也跟在裴祐身邊跪下,默默地抹著眼淚。
姜婉一家人都跟了進來,站在一旁,因裴祐的悲聲痛哭,姜婉徐鳳姑都紅了眼眶。徐廣海也進來了,倒是把其他不相干的人都暫時趕走了。
誰也沒有說話,就聽以往文質彬彬的裴祐失聲痛哭,好似他什麼都不在乎,眼裡心裡就只有因為他娘去世的悲痛。
姜婉跟著抹了會兒眼淚,怕裴祐再哭下去會哭壞身子和眼睛,本想自己去勸他,想了想卻又走到徐廣海身邊低聲道:「表叔公,你勸勸裴先生吧,再這麼哭下去,他的眼睛和身子都要哭壞了……」
徐廣海回神,趕緊上前扶住了裴祐彎下去的雙肩,嘆了一聲道:「裴先生,你節哀吧。你娘要是曉得你考了探花回來,肯定也會高興的。你哭得這樣厲害,若傷了身子,你娘在天之靈都要心疼的。莫哭了,莫哭了啊……」
徐廣海絮絮叨叨地勸說著,而裴祐也不知是哭累了,還是果真被徐廣海的話勸服,漸漸地不再痛哭。
他只是靜靜地跪在那兒,低垂著頭,單薄的後背似在微微顫抖。
姜婉只覺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幾乎不忍心再看他。
徐鳳姑小聲道:「婉婉,咱們先回吧,讓裴先生跟他娘待會兒。」
姜婉道:「好。」現在她也不願面對裴祐,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徐鳳姑上前去將小小的裴玉蓮扶起,摟著她向外走去。其餘人嘆息著,也漸漸向外走。
裴祐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婉婉,你先別走。」
姜婉腳步一頓,雙手緊握成拳。
徐鳳姑皺眉,驚訝地看著姜婉,裴先生居然直接叫她婉婉,且他誰也沒有叫,卻偏偏叫婉婉留下,這究竟是……
姜婉勉強地對徐鳳姑笑了笑:「娘,你們先回吧,我一會兒就來。」
徐鳳姑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眼含擔憂地走了出去。
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姜婉和裴祐二人。
裴祐似是跪久了,扶著地才能慢慢站起身,他轉過身來看向姜婉,眼中臉上都是化不開的悲傷。
「婉婉,我娘究竟是怎麼去的?我離開的時候,她還好好的!」他有些急切地問道。
姜婉不敢看裴祐的雙眼,只垂著視線道:「你剛走,你娘便病了,錢大夫來看過,縣城裡最好的大夫也來看過,可他們都說你娘不行了……二月二十五夜裡,你娘便去了。」
裴祐撫著胸口,腳下又是一陣踉蹌,好不容易止下淚水的雙眼又泛了紅。
半晌,他望著姜婉,似不解又似責怪地問道:「婉婉,我娘病倒的時候,你為何不讓人來告知我?」
他曾經因為他娘的眼盲而錯過一次會試,可他並不後悔,如今得知他娘病重,無論如何他都會趕回來。他還有下一個三年,再下個三年,可他娘還有多少年?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他娘都去了,他考上探花意義又何在?
姜婉澀然道:「起初,我以為你娘只是偶感風寒,等幾日下來她都沒有好轉,我便想著要通知你,可是你娘不讓。她說她不願因為她而再誤了你的科舉,不讓我們告訴你。」
裴祐垂下視線,心裡亂糟糟的。是啊,那是他娘會做的,她一直盼望著他高中,她願意為了他做任何事。他一直曉得他娘的艱辛,平日裡也儘量順著她,她要他考上科舉當官做人上人,他便夜以繼日地讀書,好不辜負他娘的殷切期望,好等他高中當官後讓他娘享幾日清福。
然而……
他的視線依然落在地上,卻沉聲道:「婉婉,我娘臥病在床,眼睛又盲,又如何阻止得了你們來告知我?」
姜婉心中一沉,該來的還是來了。
確實,春英嬸不能動又看不到,她阻止不了自己去告知裴祐。可當時,春英嬸那樣求她,甚至還要給她下跪,她能怎麼辦?她明明知道她不該那麼做的,可她還是只能那麼做。
「你娘哭著求我……我無法對她說不。」千言萬語,最後卻只成了這樣簡潔單薄的一句話。許是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此刻姜婉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靜。
裴祐握緊了拳頭,一言不發。
從京城回來的路上,他想的是什麼呢?他想的是他考中了探花,完成了對他娘的承諾,回去後便能娶婉婉了。成了親,他就帶著婉婉,他娘和他妹一道去京城。一路,他都在幻想著他攜著婉婉,照料著娘和妹妹,在京城過上平淡又充實的日子。有時候,他會想起婉婉那一日薄如蟬翼的吻,想得臉紅,卻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
他一直以為婉婉是了解他的,她怎麼可能看不出來於他來說,他娘比功名利祿更重要?可她卻在他娘病重,直至病逝的時候,都沒有給他傳來隻言片語,他連他娘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更沒機會送他娘一程。
裴祐轉過身去,再度在他娘的牌位前跪下,沉聲道:「我想一個人陪我娘一會兒。」
姜婉沉默片刻,轉身走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家中,徐鳳姑便迎了上來,欲言又止。
姜婉道:「娘,等一下,我給裴先生送點東西,他娘臨終前要我給他的。」
徐鳳姑微怔,隨即點頭:「那你快去吧。」
姜婉便對她笑了笑,回了自己屋子,取出藏得很好的那封信,走出家門,回到了裴祐家。
裴祐依然跪著,聽到腳步聲也沒有回過頭來。
姜婉走過去,將信放在他的腳邊,低聲道:「這是你娘臨終前要我交給你的,裡頭有些你家的房契地契,以及一封你娘口述,我代寫的信。」
裴祐只低低地吐出兩個字:「多謝。」
即便明知他沒在看自己,姜婉還是微微點點頭,起身走出去,她在堂屋門口稍稍駐足,回頭望了眼挺直了脊背,卻連背影都充滿了悲痛的書生。她有種感覺,今後她跟他之間不一樣了,可她還是希望,當他看完了他娘寫給他的那封信之後,可以諒解她做出的選擇。
等姜婉回到家時,徐鳳姑還在院中等著她。姜婉走過去,微微一笑道:「娘,今日我便同你說實話吧,先前我不願嫁謝公子,是因為我的心上人是裴祐。他娘與我和他約定,若他能考上庶吉士歸來,就同意他娶我。如今他雖高中探花,可因為我幫著瞞下了他娘病重去世的消息,他必定會心存芥蒂,或許還會認為我為了安他的心讓他考中好回來娶我才會故意不說。」
在徐鳳姑震驚的視線注視下,姜婉繼續道:「因此,先前的約定或許就不做數了。娘,對不起,先前我怕你會責備我,一直沒說,直到這會兒瞞不住了才告訴你。」
徐鳳姑一把抱住了姜婉,哽咽道:「別說了,別說了,你沒什麼對不住娘的……」看到自己女兒失魂落魄的神情,她心疼不已,哪還會再怪她?更何況,婉婉跟裴先生之間若有若無的情誼,她並非一點兒都沒察覺。
「娘,謝謝你……」姜婉抱住徐鳳姑,難過地笑了笑。
裴祐在他娘的牌位前跪了許久,才慢慢起身,看到身邊的信,他拿起,坐在椅子上將信拆開。
與姜婉所說不同的是,裡頭的信不是一封,竟是四封。
他拿起第一封信,一下子認出那是姜婉的筆跡,他一字一句看下來,眼眶漸漸紅了,最終淚水滾落面頰。他抓著信,嘴裡發出壓抑的哭泣。
這是婉婉的字跡,可確實是他娘的口吻。他忽然意識到,悲痛已經侵蝕了他的神智,他明明知道的,他娘是那麼固執的人,若不願讓人傳消息給他,必定想盡辦法,即便她眼盲,臥床,也能讓婉婉不得不聽她的。甚至於,他心中有個不安一直藏得很深----或許一開始他娘會與他許下那樣的約定,只是個緩兵之計,讓他考上後再反悔,他又能如何呢?那條抗爭之路如此漫長,他等得起,婉婉卻耗不起。他娘對他來說是世上最親近之人,可對婉婉來說,卻成了難以逾越的天塹。
他不在的時候,是婉婉在替他盡孝,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娘因此不再反對他和婉婉的婚事,還在信中叮囑他不要負她。他怎麼會負她呢?他想同她白首到老,相攜一生的……
裴祐忽然想起之前他對姜婉的冷漠,不禁悔上心頭。他真是該死,婉婉那麼聰慧,又怎會不知她若幫著他娘瞞下此事,他定會怪罪於她呢?可她還是那麼做了,只因她不忍他娘難過,當時她必定也是極為痛苦。他回來了,非但沒安慰她,反倒還冷臉待她,他真是枉讀那麼多年的聖賢書!
他突然站起身,面露激動,他想立即去找她,告訴她他的歉意,告訴她,請她等他三年,他守孝之後便娶她,今生必不負她!
只是想到還有幾封信未看完,裴祐壓下心中的激動,坐回去定了定神,看起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字跡有些凌亂,甚至有些字部分是重合的----這,這應當是他娘臨終前寫的!字跡隨有些亂,但他小時候曾看過他娘的字,他應當沒認錯。
裴祐心中頓生疑惑,既然臨終前他娘能讓婉婉代筆,為何偏還要自己寫呢?他忽然想起婉婉跟他說他娘交給他一封信,可裡頭卻有好幾封,可見除了那一封婉婉代寫的,其餘的他娘都不願讓婉婉知道!
裴祐忽然心生不妙的預感,咬咬牙看起了第二封信。視線漸漸往下掃去,他捏著信紙的手漸漸顫抖起來,眼神略有些茫然,又帶著些凝重,最終竟是一片驚痛。
他看向他娘的牌位,哽咽道:「娘,你讓孩兒怎麼忍心如此……娘……」
他哭了會兒,才又拿起第三封信,囫圇看完,便丟到一旁,不忍再看。然後是第四封信,從信紙和上面清雋的字體來看,信寫於多年前他娘還未盲的時候,他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直看得雙手顫抖,雙目赤紅。待一字一句記下信中內容,他便如同第二封信中所言,將第二封信和第四封信都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