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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6:59:02 作者: 哀藍
    她疼啊。

    比身在忘川還要疼,死了疼,活著也疼,前幾個世界所有的美好善良加起來,也抵不過此時此刻連魂魄都被要撕碎的疼。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有那麼幾個瞬間,她竟然分不清自己是來自忘川的女鬼,還是失去神智的瘋子。

    瘋了也好,可她卻無比清醒,越是疼痛,越是清醒。

    她根本什麼都不是。

    她遇到的那些人,擁有的那些美好,都不是她的。是鳳瑾的,是千薰的,是青螺的,但唯有痛是女鬼的。

    她不是那些女子中的任何一個,她本身便是如此黑暗而誤會,即便她努力克制,即便她拼了命的想要好起來,也仍舊好不了。

    她就像是現在的琉璃,身心苦楚,痛入骨髓。

    西廂房裡沒人了,下人們都在門外邊竊竊私語,誰都不知道這個瘋子是誰,只知道大人在半年前將她關了進來,在那之後,不許任何人進出西廂房,半年來他們經常從西廂房聽到哭喊聲,逐漸知道裡頭住了個瘋子,但像是今日這般的哀嚎卻還是第一次。

    有人斗膽進去了幾步,可剛進去就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他們不敢靠近,只遠遠地觀望著,可瘋子的眼神像是要吃人,那一頭凌亂的頭髮骯髒的面孔讓他們看不清她的模樣與輪廓,只知道那雙黑色的眼睛亮的嚇人。

    這空曠的西廂房,這善變的人心,這鋪天蓋地的孤寂,以及脫離了她身體的骨肉,才是她的。

    付琉璃像是捧著什麼珍寶一般把死孩子抱在懷裡,另一手摸索著艱難地往前爬動,去拿不知何時出現在桌上的白骨琵琶。

    她抱著琵琶和死孩子,眼眶通紅,卻不掉一滴淚。

    然後她冷靜了下來,她不能這樣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她還要活,她還得從這裡離開,她還得找回自己全部的記憶,只有痛是不夠的,她需要一點什麼作為活下去的動力。

    她不是真正的付琉璃,她不能就這樣心如死灰吊死在這裡,她要拿回一切屬於付琉璃的東西,但不能讓自己受到付琉璃的影響,從而變成和付琉璃一樣的行屍走肉。

    她要活。

    任無斯到西廂房的時候,看到的卻和下人們口中說的一點也不一樣。

    他甚至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十六歲的付琉璃,那個美如琉璃,純淨如琉璃,也珍貴如琉璃的姑娘。

    她今天穿的很乾淨,和半年前被他關進來的時候一點也不一樣。頭髮梳的整整齊齊,露出那張美若天仙的小臉來,眼波溫柔如同當年,桌上還擺著熱氣騰騰的食物,是兩碗小餛飩,冒出誘人的香味來。

    「你回來啦?」

    她像是等待丈夫歸家的妻子,走過來挽住他的手,眼睛亮晶晶的:「我做了好吃的餛飩,你陪我一起吃一碗好不好?」

    那個時候他還是未考取功名的學子,她便總是這樣偷偷跑出來找他,給他帶自己最愛吃的食物,然後要他陪著一起吃。

    任無斯有幾分失神,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見到正常的付琉璃是什麼時候了,也許是一年前,兩年前,還是三年前?

    她瘋了整整三年了,可直到半年前,他受皇上任命去江南巡視,才將她送到西廂房關起來,免得被旁人得知她的身份,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回來之後見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柔情似水的付琉璃。

    明明他們之間已經只剩下恨,可此刻卻又似乎有愛。

    她拉著他到桌邊坐下,西廂房的環境只能說是簡單,但卻給了任無斯一種家的感覺。

    在那雙溫軟水眸的凝視下,任無斯舀起一顆餛飩吃了下去,餛飩里沒有加任何其他餡料,就是純鮮肉,只是這肉的顏色顯得格外鮮紅,襯著白色的餛飩皮,愈發叫人食指大動起來。

    她什麼時候學會做菜了……

    付琉璃看著他笑,撐著下巴,她如今已經二十二了,早已不是少女,可她眉眼天真純稚,分明又是少女模樣。吃餛飩的時候帶著笑,好像只要給她很少的一點就可以滿足。

    「琉璃,今日怎麼了,這樣的乖。」

    他的聲音很是溫柔,就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青年,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一切都是真的。

    但實際上都是假的。

    付琉璃微笑的看著他,慢慢地她偽裝出來的溫婉賢淑就不見了,她從微笑變成大笑,最後笑不可仰,臉上還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以及刻骨的仇恨。

    就像是他恨她父親害死他全家一樣,現在輪到她了。

    但是這和女鬼有什麼不同呢?

    大概是,她第一眼就看出來,任無斯真的愛著付琉璃,而女鬼卻不被任何人所愛。

    只是這樣的愛要來有什麼用呢?還不如毀個乾淨利索,此後活著死了都不會被牽絆。

    「好吃嗎?」她笑呵呵地問。「我們孩子的肉,好吃嗎?」

    燭光下,她美如玉的面孔像是寫滿仇恨的厲鬼,帶著森森的陰氣,問著殘酷的話語,

    第589章 第六十六碗湯(二)

    第六十六碗湯(二)

    原來她仍然是瘋的。

    否則她不會把自己生下的死胎剁碎成餡兒,包了兩碗小餛飩。

    但她又是清醒的。

    否則她不會知道怎樣才能讓彼此的痛刻骨銘心。

    任無斯臉色慘白,他似乎無法理解付琉璃此刻的話,直到她溫溫軟軟地靠近他,在他耳邊訴說著,半年前他離開的時候她已經懷孕了,這半年裡他不在府中,府里下人捧高踩低,誰會把一個瘋子放在眼裡,所以這孩子早在六個月大的時候就不再動了。

    付琉璃卻不知道這是死胎,她還曾有過一個孩子,但那個孩子是任無斯親手打下來的,如今這個卻沒來得及出世便是死胎,墜在肚子裡半年有餘,對瘋了的付琉璃來說,這就是她的命。

    但她的命啊,是苦的,所以這一個一個孩子她都留不住。

    「好吃嗎?」她又問了一遍,「前朝被胡人入侵,聽說那胡人最愛吃人,他們把人叫做兩腳羊,其中小兒呼為和骨爛,為何如此?蓋因成人需要綁縛手足,以沸水當頭淋下,再以利器掃其外皮,而後入大鍋烹熟。這兩腳羊中,以小兒為上。小兒肉嫩,無需繁複,一刀下去,那嫩生生的肉便四分五裂,我把它剁成了肉餡兒,包在這餛飩里,這孩子生時連哭一聲都沒有,死後能入他父母腹中,也算是一家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任無斯握緊了拳頭,他想吐卻又吐不出來,碗裡的餛飩湯還在,閃耀著一種奇異的油光。可他此刻卻只看著面前女子美麗而瘋癲的面龐,帶著不顧一切的絕望。

    他不知道她又有孕了。

    「加上這一個,我們付家,上上下下,總共賠了你七十八條人命,夠不夠?啊?夠不夠?」她抓住他的衣領,男人清瘦俊秀的容貌曾經是那樣深情,後來那樣冷酷,此刻又是這樣悲傷。

    「兩清了……兩清了……哈哈哈……」付琉璃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她的琵琶笑哈哈,嘴裡不住念叨著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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