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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6:45:21 作者: 硃砂
    珊瑚也笑:「這裡頭是老太太給姑娘的東西,正好拿過來。再者,老太太已經把我賞了姑娘,以後都是蜀素閣的人了,妹妹可別跟我客氣。」

    湘雲一怔,隨即恢復了笑模樣:「那就更好了。太太總說我不穩重,怕那些細緻地方不周到,有姐姐來幫我盯著,那就萬無一失了。」歡歡喜喜拿了匣子,「這匣子奴婢在老太太那裡看見過,這雕花真是精緻,裡頭一準是好東西。」

    綺年聽這兩個丫頭說話也是話裡有話,自己一時竟然都沒完全品得明白。看著年紀都不過十六七歲,居然一個個的都這麼厲害,相比之下,自己那兩個丫鬟簡直就是小呆子了。再加上自己這個呆子,三個呆子落到一群人精裡頭,也不知道是什麼下場。

    湘雲將匣子捧到炕桌上,小心翼翼打開了,登時低低驚呼:「姑娘快來看,真是精緻。」如鸝站在一邊也伸頭看了,縮不回來。

    綺年不是很有興致地過去瞄了一眼,不禁也愣了一下,有點收不回眼睛來。匣子裡放了三樣首飾:一對翡翠鐲子雖不是滿綠,但也是水種飄翠,晶瑩剔透;還有一對同色的耳墜;真正亮眼的卻是那支金釵,釵頭上是衣帶飄舞的嫦娥,手捧一輪明月,那明月卻是一顆滾圓粉紅珍珠。且不說珍珠光潤,單只那栩栩如生的嫦娥,手工便價值不菲。

    如鸝看得目不轉睛,想摸摸又不敢。珊瑚笑道:「這釵子奴婢從前在老太太匣子裡見過一回,說是老太太出嫁的時候特地在江南萃寶齋打的,咱們家大姑娘都不曾見過的。」

    綺年聽了最後一句話,只覺得這精緻的釵子簡直像個燙手山芋,強笑道:「實在是太精緻了,立意也新穎,我竟覺得戴都不捨得戴呢。如燕快好生放起來,回頭若出去做客,有那大場面,再拿出來替我壓壓場。」

    珊瑚抿嘴笑道:「萃寶齋跟京城這邊的多寶齋,一南一北是齊名的,只是江南那邊的首飾跟咱們京城的不同----哎,奴婢嘴拙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拿出來就是不一樣的。」

    就是南北風格有異唄。不過綺年沒什麼精神,也懶得多說,看著如燕仔細把東西收拾起來,想想又加了一句:「把那耳墜放在我匣子裡,回頭戴了去給外祖母請安。針線師傅那邊該去了,第一天上課,若是遲到了可是難看。」

    春山閣正在怡園寧園康園的交界之處,旁邊是姑娘們讀書的秋水齋,地方都不大,卻是敞亮。

    春山閣居於高處,說是閣,其實更像個大台子,裡頭一排擺開姑娘們的繡花架子,旁邊是裝線的筐子。四面都有長窗,上頭糊著薄薄的明紙,早晨太陽一出便照進來,十分明亮。綺年進去的時候,眾人都已經到了,靠北窗處一架特大的繡架,旁邊坐了個三十出頭的青衣女子,見了綺年便站起來。綺年想這必然就是安繡娘,便上前行了個禮:「安師傅。」

    安繡娘是南邊人,因著家鄉水災逃荒,來京中投奔舅舅。結果舅舅家的表哥反而打起她的主意,她沒了辦法,仗著有一手好針線,便離了舅舅家,先是在京中雲衣坊做繡娘,後來又在各家裡教導小姐們的針線度日。吳家兩年前請了她來,一向只教導兩位姑娘,今日忽然多了兩位表姑娘,又聽小丫鬟說還是老太太格外疼愛的,心裡也不由得有些忐忑,見綺年進門便來行禮,態度尊敬;前頭喬連波也是柔弱安靜的模樣,心裡微微鬆了口氣,急忙閃身避了:「表姑娘切莫多禮,今日初來,兩位表姑娘的針線如何,我尚不知,可否請了兩位姑娘的針線來與我瞧瞧,也好知道日後這課如何上。」

    如燕立刻拿了綺年繡的荷包出來遞上去,安繡娘拿在手裡仔細看了看,點頭笑道:「表姑娘這繡得有趣。針法且在其次,最是立意新鮮設色雅淡,不是俗手。」

    吳知霏湊上來看了,卻是一個藕合色荷包,繡了一隻粉紅色小豬崽,正拱著一叢墨色蘭花,不禁也笑起來:「綺表姐真有趣,別人繡花只繡花鳥蟲蝶,表姐怎麼繡一隻小豬呢?便是繡只小貓也是好的呀。」

    綺年不禁想要扶額。吳氏極注重女兒的針線,就是後頭要管家,每天也得繡一個時辰的花。衣裳什麼的她做不了,就是繡個手絹啦荷包啦,又沒那麼多人可,除了吳氏,就是送給冷玉如和韓嫣,就連丫鬟們身上多少都掛幾樣。

    既然是送自己人的,綺年就想到什麼繡什麼,如鸝最喜歡稀奇花樣,綺年繡出來的小豬多半都掛在她身上呢。這次從成都搬到京城來,又走得倉促,那些七零八碎的東西都沒有帶,這個荷包多半是如鸝這小丫頭帶在身上的,這時候拿了出來。

    吳知雯瞥了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表妹果然有趣,這般的髒物兒居然也繡。」

    安繡娘微微皺眉,將荷包還給如燕,又問喬連波:「喬表姑娘可有什麼物件?」

    喬連波有些怯怯地卷了衣角,低聲道:「我沒有帶什麼針線過來,若是安師傅----我現在繡給師傅看可好?」

    翡翠在一邊已經樹起了繡架,安繡娘便讓喬連波自己去繡,自己自來這邊指導。吳知雯與知霏的花都繡了一半,自然繼續。如燕將繡架替綺年架好,手腳麻利地取了白綾繃上,不安地低聲道:「姑娘,都是奴婢不是,只覺得那個荷包繡得有趣……」

    綺年輕笑了一聲:「這有什麼,連安師傅都說有趣,還有什麼不妥當的?」

    如燕瞥了吳知雯一眼,綺年已經坐下來叫她分線:「幫我想想,可繡什麼呢?」

    安繡娘從後頭過來,含笑道:「我看姑娘立意新鮮,功夫也紮實,只是有些細微之處不夠細緻,不妨繡一隻貓,我也看看姑娘的針法。」

    獸類其實難繡,需要用到多種針法,像荷包那種小東西還好,這樣大幅的白綾,繡起來就頗考驗工夫了。綺年埋頭苦繡,一堂課上了一個半時辰,也不過才繡了一個貓頭。安繡娘不時指點,尤其教她如何繡貓眼才傳神。果然不愧是專業的繡娘,各種針法都精通,一堂課下來,綺年伸了伸腰,倒也覺得收益頗大。

    知霏年紀小,拿著針戳來戳去也還不怎麼成樣子,一聽下課連忙跳了起來,又怕安繡娘覺得自己不愛上課,便跑去看喬連波的繡棚:「表姐繡的是什麼?呀,這麼大朵的牡丹花,表姐繡得真好。」

    春山閣里眾人都走過去看,卻見大幅白綾上半朵紫牡丹,大如碗口,花瓣層次分明,設色濃淡有致,雖只繡了一半,卻已是栩栩如生。安繡娘大為驚訝:「喬表姑娘年紀小,這繡工竟如此出色。」

    喬連波臉頰緋紅一片,站起身低聲道:「在家時無甚事做,時常繡幾針的。」

    吳知雯素重詩書,並不愛繡花,每日只是應付功課罷了,但聽安繡娘誇讚喬連波,又覺得心裡泛酸,輕輕嗤了一聲:「喬表妹每日不知要繡多少時辰?」

    喬連波臉漲得更紅。其實喬家自罷官後便已敗落。父親喬諸梁為了周旋起復,便拿了妻子的嫁妝銀子去打點,誰知大把的銀子投了進去,只如落在水裡,連個響聲都不曾聽見。祖母身子不好,每日要吃七八分銀子的藥,從前家境寬裕之時還好,後來就漸漸窘迫。父親納了四房妾室,七七八八生了一群兒女,個個都要吃要穿。家境敗落起來,竟只不過是兩三年的工夫,到了最後,姬妾奴婢皆已賣盡,父親終日酗酒,只靠她和母親姐妹們日日做針線來養家,連祖母的喪事也是糙糙置辦。

    想起那些日子,喬連波不由得緊緊咬住了唇。祖母先死,母親又亡,父親仍舊只管酗酒,連弟弟讀書的束脩都籌措不出。若不是父親酒後失足在河中溺亡,說不定這些兒女都要被他賣了,幸而他死得早……

    猛然醒悟自己這想法實在大逆不道,喬連波急忙斂了心思,低頭道:「母親日日督促我刺繡,大約總要繡上兩三個時辰……」其實這已經是少說了,那時候哪天不是要繡四個時辰左右。

    「兩三個時辰?」吳知雯故做驚訝,「那表妹可還有什麼時間讀書習字呢?」

    喬連波低頭不語,手在繡架之下已經緊緊攥了起來。喬家未曾敗落時她倒也讀了幾年書,只是已然忘記大半了,何況筆墨皆是耗錢之物,後頭家裡衣食尚且不周,有哪有時間和銀錢讓她讀書?還是母親於刺繡之餘,教她背過幾首詩詞。無奈吳若蓮自己在家做姑娘的時候便不愛詩書,出嫁之後操持家務又拋下許久,哪有多少墨水可以教給女兒?

    綺年笑起來道:「老子曾言『少則得,多則惑』,可見學東西其實貴精不貴多。似我這般樣樣皆通卻樣樣稀鬆的,到頭來沒有一樣拿得出手,才叫做笑話呢。早知這般,當日我也該仔細只學一件。」端詳著喬連波的繡架連聲稱讚,「也該拿去讓外祖母看看,必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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