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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6:45:21 作者: 硃砂
    如鸝嘟著嘴,先到廚下去端了枇杷羹。這邊小楊管事趕緊退了出去,如燕替綺年整了整衣裳,又取了朵珠花簪在頭上,便跟著往正房去。

    周家宅子並不甚大,出了綺年的珠玉閣,走三十幾步就是周太太吳氏所居的小山居。綺年走到正房門口,便聽見裡頭咳嗽聲,吳氏的貼身丫鬟如鶯已經打帘子迎了出來,一見綺年,便壓低聲音道:「三太太正纏著太太要姑娘的庚帖呢。」

    綺年微微冷笑,從如鸝手裡接過枇杷羹,笑盈盈走了進去道:「母親,該吃藥了。」

    吳氏身邊兩個大丫鬟,如鶯在外頭打帘子,如鵑便給吳氏捶背。旁邊楊嬤嬤站著發急,只是到底是下人,不能來駁周三太太的話。此時見了綺年進來,兩人都是眼前一亮,急忙上來接了枇杷羹。

    綺年先蹲身福了一禮:「三嬸娘幾時過來的?今日倒得閒。」

    周三太太生得一張額尖嘴瘦兩顴突起的棗核臉,細眉細眼,臉上慣帶著笑。見綺年進來,便親熱地起身來拉綺年的手,口中嘖嘖兩聲:「好嫂子,這般雪團兒般的美貌女兒,你究竟是怎樣生的?」

    吳氏欲待答話,卻又咳嗽起來。綺年不動聲色地擺脫開周三太太,走過去端起那雪梨枇杷羹,慢慢地餵著母親喝下,一面微笑道:「方才在外頭聽三嬸說笑,可不知是什麼趣事?」蜀地女兒多肌膚白膩,但綺年卻是每天都要在院子裡踢毽子做廣播操的,雖然儘量戴著帷帽遮擋,但比之那些足不出屋的姑娘卻仍舊是黑了幾分,虧得這周三太太睜著眼能說得出「雪團兒」這話。

    吳氏一急,道:「沒有什麼事----」

    話猶未了,周三太太已經搶著笑道:「這可是好事,還是姑娘的喜事呢。」

    綺年心下冷笑。自來沒有在別人家未出閣的閨女面前談親事的。若周三太太與二房關係親近,綺年婚事又已定下,稍稍打趣幾句也就罷了。如今吳氏尚未允准,連庚帖都不曾拿去,周三太太就一口一個喜事,當真這麵皮也厚得可以了。

    吳氏聽周三太太說話如此無理,急得臉色漲紅,就要攔著不讓說下去。她素知女兒能幹,但再能幹的姑娘,聽了這般當面談論自己,也要羞臊了。只是她自丈夫故去之後一直不曾病癒,此時心中一急,話未說出口,倒又咳了起來。

    綺年輕輕拍撫母親後背,淡淡道:「三嬸娘這話說得當真讓人不解了。如今我父親過世不滿三年,母親又病至如此,侄女兒一時實想不到,還能有什麼喜事。」

    周三太太臉皮實在是厚,聞言只當聽不出綺年的意思,笑道:「難怪姑娘不知,想你母親尚未來得及與你說呢。」

    她素知吳氏稟性軟弱,如今家中又沒有個男人,只消半騙半搶將庚帖拿了,在外頭稍加宣揚,這婚事便成了定局。即便吳氏母女不肯,未出閣的姑娘被這般一傳,為了名聲也只好嫁了。否則孤兒寡母,日後也難再找好婆家。

    周三太太打定了這主意,越發要今日便將此事做成了。入贅的是自家表弟,少不得將來周家二房的財產都落在他手裡,自己也得分些好處。當下笑道:「說起來嫂子也是太過仔細了,姑娘今年十三了,也該說起親事,沒得總是瞞著。」

    吳氏氣得臉漲通紅,氣喘吁吁道:「三弟妹這是說的什麼?我已說了,綺年還在孝中,哪裡有論親事的道理!」

    周三太太哎呀一聲:「我的好嫂子,你怎這般糊塗!我也說了,先將庚帖換了,待出了孝再過禮下定,橫豎是入贅,連嫁妝也不要準備的,何等方便?好嫂子莫要耽擱,快將庚帖給了我,好去與人家換了。」

    吳氏見她這般無賴,竟將這般話當著女兒的面說出來,又氣又急,張口便是一番驚天動地的大咳。周三太太急忙上來要給她拍背,眼珠子卻滴溜溜直往吳氏枕頭下面看,口中說著嫂子莫要心急,那手卻伸到枕頭底下去摸庚帖。

    綺年早看見周三太太那手不老實,對如鵑使個眼色,如鵑一頭撲上來,嘴裡叫道:「太太,太太你怎麼了,如鸝快端水來。」一面用力往周三太太身上一擠,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力氣也不小,竟將周三太太推了個踉蹌,險些摔倒。

    如鸝早氣得要死,端了水也是一頭衝過來,不偏不倚正與周三太太撞在一起,一杯茶頓時有小半潑在周三太太身上,雖則茶水並不很燙,但三太太尚未換了夾襖厚裙,仍舊被燙得不禁叫了一聲。

    如鸝心裡暗暗解氣,面上卻做出惶恐之態,連忙蹲身去給周三太太拭抹裙子上的水跡。如燕也過來幫忙,嘴裡一迭連聲責罵如鸝,卻與她兩個左右夾著周三太太,連扶帶架按回了椅子上。

    周三太太被兩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裹著,一時竟掙不開。待要責罵,畢竟不是自家丫頭,且如燕已經將如鸝罵了,自己再罵,未免太失身份。待要讓吳氏或綺年來處置,吳氏正咳得撕心裂肺,綺年忙著給母親拍背餵水,哪裡顧得上。這個啞巴虧只好咽了,沒好氣道:「罷了。如此,我今日先家去,回頭再來說這事也罷。」

    綺年起身道:「母親不能起身,我送三嬸嬸出去。」

    周三太太正中下懷,拉了綺年的手往外走,一面笑嘻嘻道:「好姑娘,你可不知,嬸子給你尋了門好親事!」

    如燕跟著綺年出來送客,聽見周三太太竟越過吳氏與綺年說這話,恨得牙根都癢了,真箇恨不得再端一杯水來潑在周三太太身上。卻聽綺年不動聲色道:「三嬸這話說得奇怪,我身上重孝未除,嬸子卻提什麼說親的事,不知是哪本聖賢書上的道理,改日倒要去向三叔請教。」

    周家三房老爺雖只考中一個舉人,卻是素愛標榜自己詩書傳家恪守聖人訓的,每日裡聖賢古語不離嘴邊,若是族中有些什麼事,他必要搬出《論語》《孟子》上的話來教訓人。

    周三太太一窒,這才正眼仔細打量綺年。只見綺年穿一件湖藍色散繡銀線暗花的斜襟褙子,下邊蜜合色半舊的錦裙,雖剛過了十三歲生日,卻是身形挺拔,比自家十四歲的女兒還似要高上幾分。

    因在父孝之中,綺年頭上不戴艷色首飾,只是一根鑲綠松石的銀釵,旁邊幾朵珍珠花鈿,通身上下竟有些冰雕雪塑之意。肌膚雖略黑些,卻顯著面色紅潤,比之普通閨閣女兒少了三分嬌弱,卻多了幾分神采飛揚之態。

    周三太太看得暗暗稱奇。當初周家二房老爺去世,人人都覺孤兒寡母必不堪主事,頗有些名義上來幫忙,暗地裡想偷偷揩些油水之輩。想不到周家一場喪事辦得井井有條。里院是一個嬤嬤,四個大丫鬟主持;外院一個管事帶著外房送來幫忙的一群下人,竟不曾出什麼大岔子。且因喪事辦得並不鋪張,外頭的人哪個也沒撈到什麼大油水。

    當時眾人皆傳周二太太精明,管家有方。周三太太卻是與二房住得近,時常走動的,素知這二太太吳氏性情軟弱,雖會理家,卻少些威嚴。那時周三太太便疑惑這位大嫂幾時變得如此厲害了。雖則那場喪事辦得簡單,但該有的幾道大規矩卻一道未少,以孤兒寡母來說,已然是足夠的了。

    如今二房守孝已兩年了,周三太太冷眼看著,吳氏纏綿病榻,並無精力管家中之事,且言語之中還是那軟弱性子,越發不信那喪事是她主持的。只是綺年那時才十一歲,任怎麼想,也想不到如此一個小姑娘能管下這些事。但此時看來,說不得當真是這般。

    綺年不動聲色地任周三太太打量。若換了別家姑娘,聽見當面說起自己親事,必然面紅過耳,低頭連聽都不敢多聽的,更不要說回話,更不要說這話回得咄咄逼人。

    周三太太心下嘀咕,臉上卻仍堆著笑:「哪裡就是說親了。你身上有孝,這大禮嬸子還能不知麼?不過是兩家先把這事定下,等你滿了孝再下定放禮,橫豎也只有一年了。」

    綺年淡淡道:「侄女孤陋寡聞,不知這不下定不放禮,算是什麼『定下』。既是嬸子知道侄女還有一年的孝,便一年之後再提就是。」

    周三太太心想這如何使得?拿不到庚帖,何家哪裡肯老老實實等一年。

    「好姑娘,你還小,可不知這好親事是難尋的。你家只有你與你母親兩人,若你嫁了出去,你母親豈不落了單?還是招個女婿入贅的好。可是俗話說得好,好男不入贅,想招個上門的,那真是難上加難。如今若錯過了這個,怕是再難找去。」

    「好男不入贅----」綺年把這話重複了一遍,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周三太太。

    如燕機靈,接口嘀咕了一句:「既是如此,那肯入贅的怕也不是給什麼好人……」

    這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讓周三太太聽見,登時漲紅了麵皮,正待要訓斥一句,綺年已經搶先瞥了如燕一眼:「沒規矩,嬸嬸這裡說話,也有你插嘴的地方?還不快些給嬸嬸陪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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