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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5:51:30 作者: 蘇景閒
方薇雲,方微善,陸紹褚,他自己,一個都沒能逃得過。
呼吸變得急促,胸廓不正常地起伏,他盯著陸時,仿佛要拆吞他的髓骨。
陸時看清了陸兆禾的眼神。
他原以為,自己站在陸兆禾病床前,看著他在瀕死的臨界苟延殘喘,會激動,會痛快。但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心底卻有種異常的平靜感。
他甚至在想,楚喻在外面等他,沒有自己陪,會不會無聊。
雙手習慣性地插進口袋裡,陸時任陸兆禾打量,嗓音很淡,「我看了病歷,你的語言中樞被壓,再不能說話。就算能活下來,你這輩子剩下的所有時間,都只能這樣,躺在病床上,不能說話,不能動,行屍走肉般過活。」
陸時語調毫無起伏,就像再沒有將陸兆禾放在眼裡。
「至於陸紹褚,他犯下的罪名,會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人會知道,他被囚禁在哪裡,是生還是死。再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遺忘。」
「就和當年的江月慢一樣。」
說出這個名字,陸時的手指無意識地扣緊在掌心,指甲陷進肉里,是綿綿的鈍痛。
「只因為生下了我,她就被封進水泥,沉進河底,被鎖鏈捆縛,綁在橋墩最底部,日復一日。」
陸時的嗓音輕下來,「方薇雲說,江月慢被封進水泥時,甚至還沒有死。活生生的,被封進了水泥里。」
病房裡,燈光昏暗。
陸時身後的暗影,仿佛爪牙鋒利的怪物一般。
陸兆禾眼睛瞪得極大,裡面俱是恐懼,雙唇開合,卻依然一個完整的字音都發不出來。
這一刻,陸時沉靜如平湖的表情下,壓抑的是無數衝撞的情緒。
他想起小時候,方薇雲詛咒他是身體裡流著骯髒血液的雜種。
想起用刀刃割在手腕上,劃破血肉時的劇痛。
想起他曾經天真地用各種方法討好方薇雲,卻不知道自己的生母被困在河底,被逐漸遺忘。
想起十八年前,一個偏僻的小診所里,一個女人懷著孕,想要把肚子裡的胎兒流掉,結束自己因為盲目而犯下的錯誤,開始重新的人生。
卻在躺在手術床上時,抱著肚子往外跑,哭喊著,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不知道在被封進水泥時,她有沒有後悔,生下他。
他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是時候結束這個錯誤了。
閉了閉眼,將眼底湧起的血色強自壓下,重新睜開時,陸時眼底,只剩了荊棘冰棱。
他俯下-身,緊盯陸兆禾渾濁的眼睛,嗓音沙啞,「你是不是想說,我是個瘋子?」
幾秒後,陸時唇角浮起冷冽笑意,自問自答,「沒錯,我就是瘋子,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瘋了。」
楚喻坐在病房外的休息區,有護士端了一杯水過來,放在他面前白色的小桌上。他道了聲謝,卻任由水杯放著,一口沒喝。
抬眼看了看緊閉著的病房門,楚喻又重新低頭,拿了手機出來。
班級群里消息99+,話題從學校門口早餐店的豆漿漲了一塊錢,轉移到外面正刮著的大風。
不知道是怎麼個發展,聊著聊著,大風變陰風,開始往鬼故事的方向拐彎。
楚喻眼皮一顫,忙不迭地退出來。覺得不夠保險,還把軟體後台都關了。
滑動手機屏幕,楚喻指尖最後落在相冊的圖標上,點了進去。
他照片不多,怕一下子就翻完了,速度很慢。
緩緩往上,指尖停頓,楚喻點開了一張照片。
照片是在青川路的射擊館拍的,照片裡,陸時正站在黑色的準備台前,將子-彈填進彈-夾。降噪耳機搭在肩頸的位置,垂著頭,後頸弧度十分漂亮。護目鏡銀色的邊框遮擋眼尾,側臉線條精緻又冷淡。
楚喻忍不住兩指放大了看。
初見時,青川路的窄巷裡,陸時語氣挑釁地引人跟他打架。後來,沒成年就去開地下賽車,玩兒射擊,打格鬥——有種極端難忍的壓抑和躁鬱,需要紓解。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陸時,就像傷痕累累的困獸,被關在荊棘圍成的籠子裡,狹窄又逼仄。
他無望地掙扎,即使被尖刺劃出無數血口。
幸好,就快要結束了。
方薇雲已經死了,陸紹褚被囚禁,方微善這個後顧之憂也已經被解決。
楚喻看向病房門——陸兆禾中風癱瘓,已經不足以構成任何威脅。
忽的,再次想起以前魏光磊和祝知非說過的,陸時有點厭世,甚至好像下一秒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有一件事,勉強吊著他的命。
想到這裡,腦中繃緊的一根弦「啪」的一聲斷裂,楚喻心尖巨顫。
恐懼感仿佛颶風,瞬間席捲了他的思維——
如果,如果勉強吊著命的事情,已經完成了呢?
直到重重咬住舌尖,刺痛感才使得楚喻拉扯回理智,勉強抑制住這個駭人的想法。
但如同石子砸在水面,波紋一旦盪開,就再難恢復平靜。
他開始坐立不安。
腦子裡,畫面一幀一幀地輪番出現。
陸時手腕上一道道新新舊舊的疤痕,打架時不要命的打法,苦行僧般簡單到極致的生活,開賽車時對死亡的全然無畏……
他無數次地想過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