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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5:43:03 作者: 夏汭生
傅奕珩無可無不可地保持著微笑,挽起袖子,淨手溫杯,給爸爸去沫添茶,仍是那副恭順模樣。
「現在這東西換成人,也是一樣的。」老教授端坐在茶香四溢的客廳,鶴髮寬袍,平眉冷眼,是他那些學生們眼中那個不怒自威的恩師。
「我不與您爭辯。」傅奕珩跪坐在地板上,十指交疊,「我愛他,就像您愛媽媽,這件事沒什麼可辯的。」
傅老教授見慣了年輕人口頭上的肺腑,常常嗤之以鼻,可輪到自家兒子在面前高調宣揚,還是有些動容的。許是傅奕珩從來沒在家裡如此張揚外露過私底下的情情愛愛,許是他以為自己這個兒子向來冷靜自持兼臉皮薄,說不出那些個肉麻話來。總之,他撅了撅嘴,沒做任何評價。
「少打感情牌。」他問出最關心的,「那孩子到底生了什麼不得了的病?」
空氣凝滯了近一分鐘。
傅奕珩抿了口茶,唇齒生香:「心理上的毛病。」
本來以為說出來會很難,可真正一咬牙一跺腳說出口,也就一兩秒的功夫。就這一兩秒,心上壓著的千斤巨石倏地就碎了。至此才恍然,原來病恥感不止會困擾病患本人,也會困擾病患家屬,這種困擾是實打實的,不然他也不會磨磨蹭蹭到今天。
再往深了挖掘,為什麼說不出口?真相是殘酷的。他怕說出來爸媽會瞧不起魏燃,怕爸媽跟其他人一樣帶著有色眼鏡看魏燃,可這股擔憂歸根結底,卻是他本人放不開。
「你千挑萬選最後挑了個精神上不健全的?」
他其實是害怕受到這種難堪的詰問。
這就是書上說的病恥感。人不會因為得了胃病心臟病高血壓而感到可恥,但會因為得了精神疾病而感到可恥,傅奕珩呼了一口氣,往前他說得好聽,原來心裡到底還是介意的。
為此,他坐立不安起來,深深地感到羞愧。
「心理上的?」老教授何等精明的人,一點就透,臉上難掩訝異,「是你何伯伯那種嗎?」
何伯伯是老教授年輕時的好友,晚年被確診了精神分裂症,成了遠近聞名的瘋老頭。
「沒那麼嚴重。」傅奕珩說,「他現在正在接受專業團隊的針對性治療,目前病情穩定。只要不復發,就是好了。只是……」
「只是復不復發的,都得看天意。」傅老面上不顯,端著茶杯的手卻有些顫,「當年你何伯伯也說,只要不復發,大腦沒產生實質性損傷,他都還是正常人。可這種事誰又說得准呢?太冒險了。」
「我願意冒這個險。」傅奕珩斂目抿唇,握緊了手。對面還沒開口,他就先端出一副油鹽不進的做派。
「你得想清楚,這可不是兒戲。」老教授也展露出進攻姿態,「天底下沒有哪對父母會願意接受一個神經病進家門。明知是火坑,你還非要往裡跳,難不成還指望我跟你媽在旁邊為你拍手叫好?」
「不指望。」傅奕珩早過了小年輕一言不合就翻臉的時期,他平心靜氣地打著商量,「我只希望你跟媽別讓我在愛情親情里做抉擇,兩頭都重,我誰也放不開,這是逼我。」
「那不會,你放心。」老頭子也爽利,「我是那麼迂腐的老傢伙嗎?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逼急了,你肯定就跟人跑了。這種混帳事,你以為你爸我當年沒做過?」
父子倆對視。
傅奕珩笑了:「您是過來人。」
「哼。」傅老摸兩把蓄起的山羊鬍子,兀自灌下兩杯茶,捋了捋繁雜的心緒,「跟我說說你跟那孩子的事吧。」
傅奕珩點頭,挑挑揀揀地說了一些,沒故意添油加醋把魏燃往慘了說,也沒格外美化魏燃的形象,缺點說,優點也說,還說他逃避過掙扎過最後還是栽在了這小孩手裡。
傅爸爸沉默地聽著,熱茶轉冷,他再沒興致認真品,白白浪費了這麼好的頂級茶葉。
「成年那天,你跟我說了一句話。」傅奕珩眉目間籠罩的愁緒好像化開了一些,眼底卻現出紅血絲,「說我們傅家的人,行事做人,不求盡善盡美,但求問心無愧。魏燃……魏燃他不能沒有我,今天我要是拋棄他,我必定問心有愧,這輩子也會良心不安。爸爸,我,我知道你們沒法兒真的接受他,但,但……」
「說不上來就不必說。」傅爸爸傾身越過茶几,拍了拍他垮下來的肩,萬千話語凝做一句,嘆道,「你心裡苦,我明白。」
傅奕珩頓了頓,封存了三個月的委屈和無措在這一刻倏然撕開一道猙獰的口子,洶湧的情緒如同衝出閘門的洪水,盡數從生疼的胸口奔騰而出。他慌亂地垂下頭,拿手捂住眼睛,但懦弱的淚水還是從指縫間漏出來,燙了爸爸的心。
「我難過,這些天我難過得快死了……」
這一夜對傅家來說前所未有的兵荒馬亂。
秦芳菲在小區里轉到不知道第幾圈,接到老伴兒的求救電話,風風火火地趕回家,打眼就看到沙發上抱著頭,哭得停不下來的兒子。愣了一瞬,她那說來就來的眼淚齊齊往下,揪著老頭子就要討說法。
「你幹什麼你,老東西嘴上不把門兒,又沒命懟兒子了是不是?哎呦我真是不活了,咱就這一個親兒子,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嗎?」
「不是,媽……」
「珩珩不哭,媽給你撐腰!管他什麼妖魔鬼怪,只要你喜歡,就是個神經病,媽媽都喜歡!哪兒來那麼多嘰嘰歪歪?人小兩口過日子關你個臭老頭什麼事?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