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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5:05:52 作者: 曉渠
    鄒童突然把手裡的冰塊扔了出去,砸在對面牆壁上,毛巾散開,冰塊落得滿地都是,好像是破碎的水晶球,裡面透視出童話一樣的未來,在空氣里短暫地顯像後,消逝如塵……

    當時寧願主動分手,也忍住不肯說出這句話,這會兒破然出口,鄒童頓時覺得肩頭心上所有的桎梏和約束都鬆脫了,再沒有什麼力量拘束住他的靈魂和心靈,愛和恨都離他而去,剩下一副輕飄飄的空殼子。人有時候在沉重的壓力下,反倒站得筆直,當周圍一片真空,竟是不能支持自己。他的眼神黯淡下來,如若即將熄滅的街燈……江洪波來不及細想,本能地朝前湊近,雙臂接住他下滑的身體。

    「我恨你,江洪波,沒人象你給過我這麼多,也沒人如你毀得這般乾淨。你幹嘛愛上他?逢場作戲我都可以找藉口原諒你;幹嘛還要回來,既然我要的你根本給不起,怎不遠遠躲開?為什麼我頻頻失敗,為什麼我非得在你跟前出醜,沒有尊嚴,沒有退路……」

    鄒童似乎一直在哭訴,祥林嫂般念叨個不停,但他其實已經失聲,沒有半點聲音流露出來,他甚至看見自己暈倒在江洪波的臂彎里,看見他抱起自己的身體,走回臥室,看見江洪波的眼淚,在午後昏黑的光線里閃爍……他站在旁邊,冷眼看著折騰了這麼多年的兩人,到最後難以抗拒的疲倦和狼狽,然後轉身,走了。

    從短暫的暈厥中清醒過來,鄒童沒有睜眼,唯感覺自己的手被另外一隻手掌覆蓋著,乾燥的,帶著溫暖的厚度,從容地包裹在自己濕淋淋的手掌之外。

    「我知道你醒了,」江洪波的聲音近在咫尺,手伸過來,揩了揩額頭滲出的汗,極小心地把貼在上面的濕發劃開一邊,「把自己都氣昏了,值得嗎?氣性還是那麼大……」

    他說話的語調輕柔,連之後短暫的沉默都顯得自然而默契,鄒童的臉側向一邊,耳垂感受著他們之間微妙的氣息變化。

    「我什麼樣的人,咱倆之間怎麼了,你比誰都清楚,」江洪波繼續說,扯回了正題:「你看我象是回來看你笑話的個性吶?我明白,那句話在你心裡堵很久,可一直拉不下臉來說……鄒童,我同意分手,是因為我承認自己失敗,我希望能放你自由,希望你能找到更可靠的人過一輩子,但我又放不下心,怕你再給誰傷害。不管順不順,你不會是孤身一人,鄒童,你要的我也許給不起,我有的也會毫無保留,這輩子,都會對你好。」

    感情若是一場較量,江洪波輸給了鄒童的純粹和堅持。從小到大向來勝券在握的他,唯獨在鄒童身上遭遇到不能扭轉的挫折,他看見自己骨子裡難以改善的短處和殘缺,可他也因此意識到自己完整的人性。

    「我不可能再跟誰過上八年,如果兩個人真能走到最後,我也只會選你,鄒童,不會是別人。」

    淚水沿著眼角蜿蜒流淌下來,漸之洶湧,鄒童忍不住蜷起身體,哭聲在胸腔里迴蕩,失去的嗓音,卻發不出準確的音符,唯有野獸受傷時發出的那種固有的哀嚎,宣洩出來,刺耳,不能自控……鄒童從來沒有哭得這麼傷心過,過往種種的怨恨,糾纏,掙扎和不甘,都借著失控的慟哭,毫無禁忌地發散出來。

    「對不起,鄒童,」江洪波從身後抱住他,在耳邊喃喃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說不準什麼時候開始睡過去的,鄒童夢見著火,身上被烤得一層層出汗,夢裡又像是套著另外一個夢,是之前那回夜裡,夢見江洪波隻身一人站在窗戶邊兒抽菸……他睡得並不踏實,翻來覆去,思前想後,格外混亂迷糊,間歇著咳嗽起來,卻不象這些日子連帶著哪兒都疼痛不堪,心裡似乎明白江洪波就在周圍,因為他的味道,他在的感覺,一直都包圍著鄒童病得糊塗的身心。

    早上醒來,先是看見自己睡衣的袖口,潔淨干慡,完全沒有流汗之後的粘膩,窗簾遮擋不住的晨光,明媚而耀眼,勾勒出江洪波寬厚的肩背,側身躺在自己的身邊,鄒童感到困惑。仿佛回到本來平靜如水的日子,睜眼看見他睡在旁邊,身體散發著熟悉的溫度,經常這個時候,他故意眼也不睜,卻對鄒童上下其手,鄒童若踹他兩腳,他便藉機反撲……會象孩子一樣瘋個不停。

    不知是不是一起生活太長時間,本來睡得深沉的江洪波,突然醒了,惺忪睡眼捕捉到鄒童已經醒來的清澈眼眸,大手連忙在自己臉上瑪索兩下,起了身,問:「醒了怎不叫我?好點兒沒有?你昨晚先是發燒,後來發汗,要不是流汗以後體溫降下來,我就送你看急診了。」

    鄒童用了點兒力,乍聽見醜陋而沙啞的聲音傳出來,立刻吞在喉嚨里,不再吭聲。

    「我讓阿姨過來幫忙收拾,順便做點東西給咱吃,」江洪波下了地,去外面的飲水機里倒了杯溫水,「她弄完就走,你別擔心。」

    江洪波留在國內的時候,一般家裡的阿姨都在他家裡照顧,雖然跟他母親的關係很僵,但鄒童跟阿姨就還算不錯,否則,江洪波也不敢叫她來摻和。

    「來,喝點水潤潤喉嚨,」江洪波見鄒童坐起來,把水送到他跟前兒,「等會兒吃飽飯再吃藥,等會兒我給診所打個電話,今天輸液的部分先停了吧,我還是帶你去醫院看看,以前有種進口藥,對你不是挺有效果?你試過沒有?」

    鄒童搖了搖頭,他其實根本就不在乎這點兒小病,好不了的治也沒用,能治好的早晚會好。而且今早一起,感覺比前些天鬆快多了,那種動也不想動的倦怠,已經不太嚴重,雖然周身酸軟,整個人暢通不少。他起身想去衛生間洗個臉,江洪波趕緊扶住他:「你要幹嘛?」

    他朝衛生間指了下,江洪波會意:「能走吧?要不我給你洗毛巾擦擦算了,昨晚我給你洗過了,你現在比誰都乾淨呢。」

    「怎麼不能走,你當我沒長腿呀?」鄒童忍不住想回他,結果烏拉拉地,失聲的嗓子還沒恢復,也沒說清楚。

    江洪波側頭看著他,笑了:「說什麼呢,這是?讓你昨天發瘋吧,今兒個說不出話了,活該吧?」

    鄒童橫他,卻學乖了,沒有再企圖發聲。整個上午江洪波都陪著他,褲兜里空空的,是連手機也沒有帶,鄒童記不得多少年來,江洪波有這種完全不通過手機或電腦遙控公務的時候。昨日癲狂,對他體力的透支,是比之前纏綿生病還要厲害,鄒童洗過臉,吃了阿姨送來的早飯,又把該吃的藥都吞進肚子,坐了沒多會兒,就又睡過去,這次短眠,無夢無擾,睡得安寧平靜。

    江洪波看見走廊里阿姨在沖他使眼色,於是走出去,問她什麼事。

    「門外有人找鄒童,你去看看吧,那個姓廖的,我也不知該不該讓他進來。」

    「您不是見過他嗎?」

    江洪波記得前段時間阿姨和廖思成見過的,阿姨向來記性很好,不至於這麼快就忘,可是他注意到阿姨臉上奇怪而生硬的神色,便明了這是她不待見廖思成,不禁無奈搖頭,親自去開門,說:「進來坐吧,鄒童吃了藥,剛睡。」

    「不了,」廖思成臉上布滿難堪,「我就是過來跟他道歉。」

    「別著急,這件事兒還是緩幾天再跟他說,否則他氣頭上,你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反拿你撒氣。」

    「沒事兒,本來就是我的錯,我把我爸的生日給忘了,這就惹火了我媽,她其實是氣我,不是鄒童……」

    「這些都不重要,」江洪波見他悔不當初的樣子,雙眼血絲密布,估計昨晚也沒有睡,於是,語重心長跟他交底:「你其實真不用擔心,鄒童看似苛刻,其實對朋友標準很低,很寬容的……」江洪波想了想,還是說:「他不會怪你,真的。」

    廖思成似乎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說,楞了楞:「那我改天再來吧,你好好照顧他。」

    江洪波見他轉身要走,剛想關門,卻給廖思成擋住,他們隔著狹小的門fèng,看不見彼此的表情。

    「他其實……也沒有怪過你。」廖思成終於說。

    江洪波走回屋裡,廚房裡爐子上熱的湯水滾起來,他回身見阿姨在洗衣房裡,走過去問:「爐子上熱的什麼?已經燒滾了。」

    「唉喲,滾就糟蹋了,你這爐子的火候我也看不好。」

    鄒童昨晚汗濕的衣服都堆在洗衣籃子裡,阿姨是正好要洗。

    「放著吧,」江洪波和她說,「等回頭我扔洗衣機里洗就行了。」

    他沒有明說,鄒童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包括換下來的髒衣服。

    「怎的?他不樂意?」阿姨倒是明白人,直接就問,「這身毛病,是一點兒都不肯改啊。」

    嘴上念叨歸念叨,但還真把手裡的活計放下來,「我都不知道,你還會洗衣服呢,從小到大,什麼不是人伺候得服服帖帖?到頭來,還得伺候他。」

    「什麼伺候不伺候,互相照顧。」江洪波路過主臥的時候,把門開了個fèng兒,朝里瞅上一眼,鄒童側身睡得挺安穩,還沒醒,輕輕地,又怕門關上。

    阿姨在一邊兒,見他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的模樣,不禁在心裡嘆了口氣。她其實並不在乎江洪波找男人還是女人,如果鄒童這身脾氣能改一改,倆人在一塊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些日子她就住在江洪波江邊的大房子裡伺候他起居生活,這人除了在公司拼命,回了家也是愁眉不展的,這會兒跟鄒童呆了兩天,眉宇間反而輕鬆不少。說到底,他高興就成,就是一輩子沒有兒女,還是挺可惜的,咱洪波多好的孩子,要長相有長相,要個頭有個頭,精明能幹會掙錢,不留個後代,實在是太浪費了。阿姨一邊在廚房裡忙碌著,一邊在心裡天南海北地尋思,直到主臥那裡傳來交談的聲音低低傳遞過來,想是鄒童醒過來。

    過了一會兒,江洪波走進廚房,跟她說:「您忙完這塊兒就回去吧,這裡我照看就行。」

    阿姨沒說什麼,只叮囑他:「那些衣服不能擱得太久,趕緊洗了吧。」

    送走阿姨,江洪波把午飯放進托盤裡,又裝了杯溫水,拿到臥室,卻發現床上是空的。

    「鄒童?」他放下手裡的東西,喊了一聲,洗衣房裡傳來回應。

    循聲而去,見鄒童正往洗衣機里裝衣服,把他嚇一跳:「你這是幹嘛?」

    「你幹活我看不上,」鄒童啞聲說道,「還是自己來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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