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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5:05:52 作者: 曉渠
    鄒童在兩天後轉入普通病房,當天下午醒過來的時候,只有江洪波在身邊。

    外頭的天帶著陰沉,室內瀰漫讓人昏睡的晦暗,他坐在床邊椅子裡,腿支在床沿兒上,雙臂抱住胸前,閉著眼,像是睡著了。鄒童沒吭聲,靜靜看著,不知道他們對自己的心臟動過什麼手腳,好像痛癢酸甜,都感受不到,只覺得自己就是具行屍走肉。

    江洪波卻不是,相反,他感覺依舊敏銳,哪怕是此刻鄒童虛弱無力的注視,也讓沉睡中的他突然睜開眼。接下來卻沒有立刻反應,像是不太確定,保持著相同的姿勢,眼睛眨巴兩下,然後才跟受刺激似地彈跳起來。

    「醒了嗎?是醒了?!」

    鄒童心想,我他媽的眼睛睜這麼大,你看不見嗎?可他的力氣仿佛給人偷個乾淨,一丁點兒都沒留下,別說張嘴,連挪動眼睛都費勁,所以,他也只能愣愣地瞅著江洪波,想起機場他接聽自己電話時沉重的表情,和這會兒欣喜放心,是多麼滑稽的對比。江洪波連忙按了護士鈴,俯身探視,鄒童這才微微側頭,逃開他的眼神。

    他們之間,沉默而尷尬,直到外面響起腳步聲,江洪波才匆忙地握了握他的手:「醒了就好,嗯。」

    他沙啞的聲音,讓鄒童被一陣銳痛刺中,原來還有感覺。

    他們都沒有再提機場跟蹤的事兒,江洪波象以往每次一樣,無微不至地在他身邊照顧,即使請了特護,凡事也愛親力親為,甚至這一次,他連公司的事都沒管,整天呆在病房,電視總是開著,他們都需要轉移視線的工具,但雙方的心其實又不在節目上。反倒如果有佟琥或者蘇楊在倒是好,貌合神離的窘境,也不至於這麼昭然若揭。

    鄒童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

    這天,佟琥和蘇楊都在,江洪波的電話響個不停,公司那裡忙的項目正在關鍵的時候,秘書經理輪番地找他,本來因為鄒童就夠急躁上火,他說話的語氣難免重些,但聽得出還在極力忍耐,這人在公事上控制情緒的本領幾乎是超人的。

    可當家裡電話打來追問他的時候,江洪波突然按捺不住,在陽台上沖電話就火起來,之後憤然掛斷,讓病房裡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勸還是假裝沒聽見。身體略有恢復的鄒童,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冒然失控的原因,卻也沒說什麼,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張口,無非就是火上澆油。

    鄒童也厭倦了爭吵。

    江洪波走進來,手機揣進兜里,訕訕說道:「虎子,你能呆多久?」

    「 哦,啥安排都沒有,鄒童留我多久,我就呆多久唄。」

    「那好,我出去有點兒事兒,個把鐘頭就回來。」

    「你忙你的去吧!」

    佟琥說著話,看了看床上的鄒童,心裡尋思,他倆幹嘛隔著我說話呀?江洪波出了門,蘇楊看得出氣氛不好,坐到鄒童身邊兒,給他挑水果,問他想吃什麼。怎知鄒童張嘴就說:「什麼有毒,吃了就死的,來兩個吧!」

    「呵呵,咱也不是白雪公主她後媽,拿有毒的水果來看你啊!」剛說到這裡,佟琥的手機也響了,一看是他大姨:「哎喲,真是不經念叨,說後媽,後媽就到。」

    「虎子,你今天跟洪波在一塊兒嗎?」江洪波的母親開門見山地問。

    「哦,在啊。咋了?」

    「他是什麼態度?幹嘛跟我發火?感情我當媽的,還不能問他最近忙什麼?」

    佟琥心想,您要是就得那麼簡單,他哪能發火呀?

    「您就別挑他了,他最近比較鬧心。」

    「怎麼?是不是那個人住院了?」

    「您消息真快,是,病得挺重的,離不開人。」

    「都是我們洪波照顧?他不用忙公司的事兒嗎?!」

    「沒辦法,這不是有輕重緩急的麼!」

    「他親爹親娘病了,也沒見他那麼上心的!」

    佟琥經常納悶,明明就是姐妹倆,大姨怎麼就沒自己母親那麼豁達寬厚,這麼多年下來,也不見她在這事兒上有什麼妥協,按理說怎麼鄒童也跟江洪波過這些年,就算再討厭,做個形式,偶爾請回家吃頓飯,過個節什麼的,也說得過去吧?何苦常年這麼劃清界限,弄得江洪波就跟個夾心餅乾,越是過節越是忙,兩頭兒跑。

    江洪波這會兒剛好經過樓下,在身上摸了摸,掏出煙和打火機。他的車就停在樓下的VIP空地那裡,佟琥見他上了車,胳膊搭在車窗上,手指間夾支點著的煙,卻一直也沒怎麼吸。

    他哪兒都沒去,一直坐在車裡。

    第十六章(下)

    一個星期以後,鄒童堅持要出院,這種憋悶的日子再繼續下去,就是神仙藥水也救不活他。江洪波和醫生談過以後,沒有反對,辦好手續把他接回家。從前他總會有些小把戲慶祝鄒童康復,而這回可能因為匆忙決定,他甚至沒有找個鐘點工來收拾。屋裡還是昏倒那天的樣子,陽台上晾了好多天的白襯衣,依舊如新地蕩漾在晨風裡。

    鄒童真不想再為他們之間找藉口託辭,倦了,煩了,自然什麼心思都沒有。江洪波在家陪了他兩天,他終於忍無可忍,先一語道破地說道:「你該忙什麼就忙去吧,這樣你的公事也不耽誤,我心裡痛快了,可能恢復得也快點兒。」

    「你心裡不痛快?」江洪波擰著眉毛問。

    「你覺得呢?還非得裝成雲淡風輕,你不累呀?」

    江洪波沒有接他的話,悶悶地擋了過去。那之後,他倒真是開始上班,不成天在鄒童跟前晃了。佟琥和蘇楊有事沒事兒地往他這裡跑,只要江洪波不在家,少不了他倆來填空。

    「誰讓你來的?」有天鄒童實在忍不住,逮到蘇楊問,這人比佟琥好套話兒,佟琥那傢伙跟個泥鰍似的,老是不正經地跑題兒。

    「啥?我自己願意的唄,師兄你煩我啦?」

    「滾!你還跟我來佟琥那一套,故意氣我是不是?」

    「不是不是,」蘇楊果然較真兒,「江哥不放心你自己在家,怕你昏倒沒人知道,我現在也沒事兒,就過來照看照看。」

    「我至於那麼沒用嗎?」

    剛說完,佟琥從廚房外頭走進來,這人肯定在外頭偷聽呢。

    「洗衣服都洗到心力衰竭,拜託,您覺得您有用啊?」說著話,他四下里尋麼,可能是餓了,看蘇楊做什麼吃的,「我說你倆可別再鬧了,你住院那會兒,他跟個孫子似的伺候你,沒功勞還沒苦勞啊?你還老說他不愛你,你見他伺候過誰啊?」

    鄒童橫了他一眼:「他雇你來的,是不是?淨幫他說好話。」

    「我實事求是,你明鏡高懸,哪句是不著調的屁話?」

    過了幾天,鄒童身體恢復得差不離,打算銷假回學校。江洪波回來收拾幾件衣服,說要去北京出差,三四天就能回來。鄒童本來想問要不要送他去機場,又感到現在提起「機場」這兩個字,彆扭不說,還覺得丟人,就算了。一大早公司的司機就在樓下等,江洪波換了衣服,在門口說聲「我走了啊!」,鄒童聽見門關上的聲音,才到客廳里來,心裡雖然因為他的離去難免悵然,不知怎的,還隱隱地,有些如釋重負。

    因為生病這兩個禮拜,擱下不少事,而且教授要去合作項目的大學去講座,材料都要靠鄒童來準備,一回到學校,他就開始昏天黑地忙碌起來。而他和江洪波的生活,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慢慢起了變化。

    起初江洪波只是不太回家,好像他出差歸來,並不會第一時間讓鄒童知道,後來即使在城裡,也不是每晚都回家來住。對於從來沒有夜不歸宿記錄的他來說,這些新的習慣都顯得太反常,鄒童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再和江洪波吵,也沒有追究他不在家的日子,住在哪裡,和誰一起……他們開始對彼此淡薄。

    開始的時候,鄒童以為,這應該比貌合神離地廝守一起容易。

    其實不是。

    他們冷戰過,熱戰過,動過口,動過手……但和現在的冷淡疏離,是兩碼事。他們見面,對彼此微笑,甚至上床……可這些都不代表什麼,好像今天跟你可以,明天和別人也無所謂,好像彼此的喜怒哀樂,都不再和對方有關。

    冷淡是傳染的,從你到我,從我到你;冷淡可以是習慣,除非刻意努力去改變,會從昨天到今天,到明天,到下個禮拜,下個月,下次相見……人在絕望處,往往放任自流;冷淡還是一場角逐,只要你不放棄,我也端得緊緊,就看誰先服軟,誰先投降,儘管明知結果荒誕,人的堅持,可笑而頑固。

    鄒童覺得愛和恨,他都可以承受,而這種不倫不類,讓他瘋狂。他開始學會喝酒,並且發現,在清醒和爛醉如泥之間,其實有個境界,可以保留疼痛以外的快樂知覺,他在尋找中,樂此不疲。佟琥經常跟著他,卻不再勸解,不再撮合,倒是蘇楊,有一天突然問他:「師兄,你不覺得可惜嗎?」

    鄒童抬眼看他,問:「後悔什麼?」

    「總是得努力一下吧?」

    通常他們之間爭吵,江洪波會是主動和好的一個,按照鄒童的理論,發泄最凶的那個,自然應該出來道歉,江洪波對他的理論一笑置之。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鄒童想了又想,也許真的值得努力一下。

    似乎為了配合他的決心,不久就是江洪波的生日。

    一大早,鄒童撥打他的私人手機,但是直接轉到秘書台,於是他發了條簡訊,「晚上八點,老地方等。」

    江洪波每年的生日,都會先回家過。但家裡人也不留他太晚,下午吃過飯,就會趕回來找鄒童。他們向來的習慣是一起到「海景」頂層的旋轉餐廳慶祝,江洪波說,這裡是全市最高的地方,代表你在我心裡至高無上的地位。明知這種肉麻廢話沒有意義,鄒童嘴上可勁兒地損他,心裡卻會偷偷高興。他們會喝一點酒,鄒童親自動手烤個精緻的蛋糕,只插單根蠟燭,一心一意……多少年,整個城市輝煌夜色,都只不過是他們身後,沉默的背景。

    這天晚上,窗外萬家燈火依舊。月亮缺了個角兒,不知是從缺到圓,還是從圓到缺,就掛在外頭似乎觸手可及的距離。紛擾的人間,不夜的城,黑暗讓光明尤其耀眼,人群把孤單逼得無處藏身。鄒童坐在頂層的旋轉餐廳,身邊不停地有人坐下來,離開,坐下來,離開,他們一直在說笑,不知哪那麼多的好事兒,高興得讓人心煩……他面前放著規規矩矩的蛋糕盒子,手指頭整晚都在不停地綁著蝴蝶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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