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2023-09-30 05:05:52 作者: 曉渠
    「肩膀腫沒腫?去醫院照個片子看看?」

    「不用,死不了。」

    鄒童賭氣的話,讓江洪波不得不抬頭,他眉間皺起來的時候,已經開始有清楚的紋路。

    「我真沒跟他有什麼,就是個生日禮物,沒別的意思,買完我也後悔,真沒熟到送項鍊的地步,這禮物選得不好,過於曖昧,我承認,我道歉,行吧?鄒童,我這輩子除了你,還能和誰過,你幹嘛老怕我跑?」

    「我不怕你跑,」這會兒兩人的都氣消,情緒平靜多了,「我怕你心裡裝著別人,還睡在我旁邊兒,同床異夢,讓我噁心。」

    江洪波拿著毛巾的手,突然停在半空,鄒童的聲音,象漫天淒涼秋雨,從頭頂蒼茫地散落下來。

    「因為我喜歡你,也知道你喜歡我,才會跟你過這些年,你那套『在一起』的言論,說服不了我。沒有誰和誰非得綁在一起,感情不是應該,不是義務,也不是習慣。我交出一百分的心,就要求你同樣全部的心給我。堂堂江洪波,如果心裡多了別人,也沒必要再我身邊委曲求全;而我鄒童,也沒下賤到非要占著你的床。我們都不缺選擇,如果你覺得無法專心,大家好聚好散,我不會死皮賴臉不肯走。」

    江洪波僵硬地蹲在地上,半晌站起身,在藥櫃裡拿出雙氧水,棉花團蘸濕了,小心擦拭腳底的傷,一遍一遍,很耐心……最後收拾好,他站起身,摟住鄒童的腰,將他從洗手台上抱起來。鄒童的腿習慣地盤到他身後,臉擱在他肩頭,他的步履輕鬆平穩,朝臥室走去,經過門口,鄒童伸手關了洗手間的燈,眼淚順著鼻樑流進嘴角,咸澀,卻還有溫度。

    伍可的名字又一次沉澱下來,不僅江洪波,就是佟琥和蘇楊也再不提。他本來挺經常去的「四季會館」,聽酒保小安說好久沒有見到他的蹤影。不知是不是被人「提醒」,伍可似乎從鄒童生活突然就消失,他和江洪波抽空去了北海道旅行散心,度過一個算是平靜安寧的夏天。

    然而沒有爭吵的日子,並無法把他們推回原本生活的軌跡。兩個人心知肚明,他們之間維持了八年的親密無間,已經開始悄然瓦解,和從前再也不一樣。十月中江洪波飛去新加坡開會,鄒童也開始忙於研究所的工作,周末空閒,只是和蘇楊出去吃個飯,喝個咖啡,生活簡單地重複著每一天。這次江洪波對返回的日子非常模糊,沒有明確具體哪一天,哪個航班,鄒童直覺也許是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時候,可他拗不過自己的本性,想從旁人那裡套出江洪波的行程,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他停好車,在到達大廳里檢查了屏幕,新加坡經停香港的航班,寫著準點到達,他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來,接機的人不少,站成嚴實的人牆,遮擋在到達出口,好像就是怕錯過要接的人,鄒童不會。江洪波在人群中,是那麼高大而醒目,給驗票員看行李單據的時候,就準確進入他的視線。

    行李車引起鄒童的注意,江洪波出差從來不會帶很多東西,也很少購物,他的疑問很快就找到答案。好像是行李票不全,他回身詢問誰的樣子……接著,伍可的身影,從他背後顯露出來,低頭翻找,還不時笑著跟他說什麼。他們一起推著行李車走出來,穿過大廳,走到外面,似乎都不急著離開,站在等候計程車那裡說話。

    江洪波比伍可高不少,低頭看著他的眼神,俊朗溫柔,那不是朋友之間單純的欣賞。鄒童與他一起這麼多年,明白他真情流露時,是什麼樣的表情,恐怕江洪波都未必注意到他自己的情不自禁。鄒童的心,被晾曬在烈日下風乾,驚惶中,感受不到喜怒和痛癢。

    說不清他倆說了多長時間,江洪波才幫伍可叫輛計程車,行李給他搬上去,直到車消失在機場熙熙攘攘穿梭的車流中,還迎著計程車離去的方向,站在原地沒動。也許想他從那股子沉醉里揪出來,鄒童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機。江洪波被手機來電驚醒,盯著屏幕,臉上頓時陰雲密布,好似多了千斤的擔子,鄒童從來沒有想過他接聽自己的電話,竟會是這樣的表情,從來他的語氣都掩飾得滴水不漏。

    「你在哪兒呢?」鄒童問他。

    「哦,剛到,我去公司交待一下就回家。」

    「怎不跟我說一聲,好去機場接你。」

    「不用,我得先去公司麼!」江洪波說著,揚手找了輛計程車,「我回家前給你電話吧,好嗎?」就在這時,廣播擴音器里傳出機場播報航班到達的聲音,從鄒童的手機里,傳到江洪波那兒,他本來要上車,卻愣神地停住腳步:「你……你在哪兒了?」

    他回身,正看見鄒童從大廳里走出來,聲音依舊從手機上傳出:「他人都走了,你還看個什麼勁兒?」

    一路尷尬沉默,劍拔弩張。

    剛邁進家門,江洪波立刻生氣質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哎呀,這火氣,我踩到你尾巴了?」鄒童脫下外套,冷笑道:「我要不是心血來cháo,哪能看見你深情款款的德性?」

    「你不是故意跟蹤我吧?」

    「你管我是不是!你電話上含糊不清,為了安排個美好的『邂逅』吧?哪兒跟上的,新加坡,還是香港?」

    「就是飛機上遇見,你非得把事兒想得那麼難堪,有病啊?」

    「你還知道難堪?江洪波,難道非得我哪天捉jian在床,你才會能承認?你怕什麼,愛他就去追啊,我扯你後腿了嗎?」

    他們對峙般站在客廳里,這種狀況發生得如此頻繁,通常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今天的江洪波突然卸下防禦,坦白說:「你想我承認什麼呢?承認愛上別人,對不起你,不能百分之百隻愛你……鄒童,我們一起八年,愛不夠多,不夠累嗎?你非得要追求那些不切實際的純粹的愛情,可能嗎?」

    「你喜歡他?」鄒童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執拗地揪住這唯一的問題,「已經愛上了嗎?」

    「鄒童!我不想談這個……」

    「那你想談什麼?」鄒童突然竭斯底里嘶喊出來,「我心裡想法已經跟你說得很明白,還他媽的有什麼好談的?」

    「非得吵是吧?」江洪波退後兩步,分開兩手,抬到胸前,做出類似投降的姿勢,語氣灰心低沉:「你想我怎麼做?在飛機上遇見,假裝不認識,轉身走開?……」

    「你到底是不是愛上他?是不是?!」這時的鄒童,鑽進死胡同里,四周無處可逃的高牆,卻也能給他安全感。

    「算了,」江洪波拎起剛剛脫下的外套,朝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說,「大家都先冷靜冷靜好了。」

    有那麼一瞬間,鄒童似乎能看見自己懸浮在空中的靈魂和理智,高高地,凝視著他地面上的空殼,過了好久好久,才慢慢降落,合二為一,知覺和疼痛,同時回到他的身體。他打開江洪波的行李,把幾件換洗的衣服拿出來,進了洗衣房。翻找半天,發現家裡竟然沒有洗衣盆,以前住宿舍的時候,衣服都是用手洗,周書博總是誇獎他衣服洗得乾淨,那是媽媽留給他的,唯一的本領。襯衣直接浸在水池裡,鄒童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地搓衣服,只考慮領子要怎麼刷,袖口要怎麼洗,過水幾遍……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想。

    衣服晾在陽台上,雪白的,象迎風揚起的帆。鄒童仔細到變態地計算著兩件之間應該的距離,搖上去,又覺得不對,再放低,用指頭一點一點兒地量……反覆了好幾次,才略微覺得滿意。

    腦袋裡的專注一消失,心臟猛然間活蹦亂跳地疼起來,疼得讓他精神錯亂,不知所措,身體唯有緊緊靠住陽台的拉門,雙腿卻虛弱無力。鄒童抬頭看著襯衣在深秋的陽光里,變得幾乎透明,周圍的光線突然無比耀眼刺目,好像那晚周書博來跟他告別的夢。

    是他嗎,來拯救此時不可救藥的心痛?鄒童流失的意識朦朧想著,在白光吞噬的瞬間,默默念道:帶我走吧!

    第十六章 (上)

    佟琥趕到醫院的時候,正看見江洪波的秘書匆匆離開,肯定是因為出差回來,很多事要交代,電話上說不清楚,才叫到醫院來耳提面命。他上樓找了一圈,沒看見江洪波的身影,有個護士可能是認識他們,說在陽台抽菸呢。

    「鄒童怎麼樣?」佟琥對這種打到醫院的情況,似乎已經見怪不怪,按說這兩年已經消停不少,說不清楚今天為的又是哪一遭。

    江洪波不知抽了多少,將手裡的菸頭掐滅,聲音沙啞:「還沒脫離危險期,在特護觀察。」

    「弄得這麼嚴重?」

    「送醫不及時,」江洪波的語氣沉甸甸地,象剛從悔恨缸里拎出來,「我當時不在,跟他吵完就走了。」

    衝動勁兒上來,人都是不管不顧地,每回吵架全這模樣,佟琥見證過好幾次,當著面兩人打到撕破臉,可剛衝出家裡,又轉身讓他幫忙回去看看鄒童怎麼樣,這是常有的事兒。

    「大夫怎麼個意思?」

    江洪波似乎很鬧心,皺著眉頭不愛說:「你幫我回家收拾幾件換洗的衣服,我今晚在這兒陪著。」

    「哦,那行。」

    佟琥本來想讓他回去休息一下,他和蘇楊在這裡看著也行,但不清楚鄒童究竟什麼情況,也不好亂提建議,畢竟在鄒童身體病痛上,江洪波心裡向來有譜,認識的醫生專家也多,有什麼情況,應對起來比較有把握。

    「幹嘛剛回來就幹仗,這段時間不是一直挺好的?該不是……」佟琥嘴快,想說該不是因為那些關於他和伍可的傳言吧?但好在即使剎車,才沒莽撞地說出去,「這些年都過來,還老是衝動個什麼勁兒?有事兒不能好好說啊?」

    其實這麼批評江洪波,佟琥挺心虛的,他自己也沒比別人好到哪裡去,脾氣一上來,都特混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雖然說兩人在一起,得互相擔待,時刻檢討,但一次兩次,一年兩年的也就罷了,長久下來,難免都有「夠了」的想法。佟琥其實覺得江洪波和鄒童,就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性格鉚得挺好的。

    不般配,不契合,光憑那麼點兒新鮮感,小愛情,也過不了這麼多年,他一直這麼以為的。

    「別問了,我也說不清楚。」江洪波站直身體,將理智劃拉在一起:「走一步算一步吧!」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