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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5:05:52 作者: 曉渠
往事就象車窗外的世界,離得近的,反而因為火車行進的速度而顯得模糊,遠處的格外清晰,並且好似原地不動,仿佛跑了很久很久,遠方還是同一處風光。鄒童不太想得起,他和江洪波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但初識時的美好,象柚子蜜般清甜的時光,沉澱成固定的風景,不管跑多麼快,多麼遠,只要自己抬頭,總是清晰地等在那裡。
第十二章 (下)
山風凜冽,寒氣逼人,鄒童站在母親的墓碑前,沉默很久,才找了塊地兒坐下來,頭抵住石碑,仿佛偎依在她的懷裡,這是他經常懷念的感覺。江洪波也會這般抱著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卻是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的親密。有時候,鄒童不敢相信他們竟然還在一起,他低估了江洪波對自己壞脾氣的忍耐力。這幾年來,追求鄒童的人,不會比江洪波身邊的狂蜂濫蝶來得少,可他從來也沒有動過心。那些流於表面的喜歡,他並不稀罕,等到新鮮感過期,他們說不定會怎麼討厭自己。鄒童驕傲,心裡也有自知之明,他有漂亮的外表,聰明的頭腦,和一身人見人恨的可惡脾氣。
一個人安靜端坐,直到太陽快下山。
鄒童動了幾下,感覺身上都能抖下冰渣兒來,先前心裡那些煩躁和憤恨,卻是平復多了。人們可以衡量的砝碼,他無法改變;真的感情,也拿不到天平上去稱重。難道我就得找個醜八怪窮光蛋,才不會被人懷疑有居心嗎?去他媽的。臨下山前,鄒童對著媽媽的墓碑說:「我是真心喜歡他,只要你和他相信,別人怎麼想,我全不在乎。」
站在父親家的門外,鄒童心裡依舊彆扭。江洪波勸過他,別跟爸爸鬧得那麼僵,但每次這話題被提起,他總是少不了要發脾氣,到後來,江洪波也不管了。江洪波的家庭觀念很重,對父母也孝順,即使因為自己的性向和家裡出現無法調節的分歧,只要父母睜一眼閉一隻眼,他從來也不會和他們賭氣,逢年過節,都會回家共享天倫。
開門的是小妹:「哥?你怎麼回來啦?」接著就回頭喊:「爸媽,我哥回來了!」
阿姨從廚房裡走出來,很詫異,鄒童從考上大學,回來的次數單手就數得出來。鄒童的父親從沙發上站起來:「你怎也沒個電話?」
「我給媽媽掃墓,順便回來看看。」
「這麼冷的天,你上山掃墓,自己身體太結實,是不是?」
為什麼他爸一說話,鄒童就來氣呢?
「進來進來,」阿姨沖他爸使眼色,讓他閉嘴,接著過來拉他:「這次回來能呆幾天?」
「明天就走。」鄒童對阿姨的態度向來冷淡,這回卻正常多了:「我訂了酒店,就回來看看你們,不過夜。」
「訂什麼酒店?家裡又不是沒地方,」阿姨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晚上給你包包子吃,留下住吧,你爸前兩天還念叨你……對了,昨天有人打電話找你來著,哎,跟你爸聊,我爐子上燒著東西呢。」
鄒童坐在沙發上,小妹已經回房間寫作業,父親穿著灰色的大毛衣,帶著黑框的眼睛,鬢角開始有白頭髮了。
「小妹學習挺好的?」鄒童知道父親最喜歡的就是小妹,這話題比較保險。
「她沒你聰明,但勝在勤奮,全校前三是沒有問題的。」父親的語氣里,帶著驕傲,「昨天有個姓佟的打電話,問你回來沒有。你手機怎麼打不通?」
「哦,沒帶。」鄒童心想,佟琥估計給江洪波迫害毀了,每次他們之間鬧騰,都得拉上佟琥這個倒霉蛋,「您身體也挺好的?」
「湊合,這歲數的人,多少有些毛病,」爸爸伸手摸了把鄒童的毛衣:「穿這麼少山上,能不冷嗎?你自己的身體,自己得有數,又沒人照顧你,別瞎折騰。」
「我知道,」鄒童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其實父親是一無所知的,但他多少會有些猜測,這畢竟不是個密不透風的世界,「您評職稱的事結果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吧,畢竟熬了這麼多年,沒功勞還有苦勞呢。」父親說著,想起來,趕緊督促他:「昨天那個姓佟的說,如果你回來,給他打個電話,他好像挺急的。手機沒帶,就用家裡電話吧!」
「等會兒的吧。」鄒童沒怎麼說話,他和家裡人的距離,其實越來越遠。
「明天也才禮拜六,周日飛回去也不耽誤,多呆一天吧!把酒店退了,回來還訂什麼酒店?胡扯。」
父親看來真是老了,若是以前,自己回來訂酒店這種事,不知道會被他揪著罵成什麼樣。而鄒童也會為了故意氣他,怎麼尖酸氣人怎麼說,他倆就是前世的仇人。
吃過晚飯,鄒童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了看床頭的電話,有點猶豫。江洪波在外地閉門開會脫不開身,這會兒肯定折騰可憐的佟琥,到處找自己呢。不管和江洪波怎麼鬧,鄒童對佟琥是沒有偏見的,這人雖然也帶著大少爺的脾氣,但骨子裡,是討鄒童喜歡的類型,佟琥夾在他和江洪波之間,有時候確實很難做人。
電話才響半聲就被接起來,他明顯認識這個號碼。
「找我幹嘛?」鄒童說。
一聽是他,佟琥懸掛的心材算落了地:「我的齊天大聖小祖宗啊!你跑哪兒去了?這頭天都要塌了,好吧?」
「說過別找我了,天塌了關我什麼事?」
「拜託你有點良心吧!江洪波會都不開了,跑回來找你,好不?就怕你跑出去喝酒,給人欺負!你怎麼跑回家了?!」
「給我媽掃墓,順便冷靜冷靜。」
「能回你爸家住,你不是一般地冷靜啊!」佟琥放了心,跟他開玩笑,「你可把老江同志折騰壞了,一家一家酒吧那麼搜,純心地吧,你?」
鄒童心裡一軟:「他在你旁邊兒?」
「不在,我正用另一手機給他發簡訊呢,他還在外頭找你。」
「那麼費勁幹嘛?我等會給你打過去吧……」
「別,別!」佟琥怕他掛電話,連忙說,「你是不是因為小叮的事,跟他慪氣?我跟你說,你真誤會他了,他和小叮沒什麼的,你知道小叮那種人就是幻想症……」佟琥猶豫著問他:「小叮是不是罵你了?」
「回去再說吧,」鄒童不想在電話里說太多,「我累了,想睡覺。」
晚上,鄒童躺在床上,月亮從窗外升起,照進窗戶,想起高考前,他也這樣安靜地躺著,想像將來的世界,想像走出這個家以後,自己獨立的生活。那時候,他設想很多很多,卻從來也沒有構思過江洪波這樣的人物,人似乎永遠無法猜中命運的安排,想得太多,也是給自己徒增煩惱而已。
半夜就開始發燒,第二天早上起來,他摸出床頭櫃裡的藥盒,裡面的退燒藥估計都有六七年,快成化石了,他也不想弄到藥物中毒。穿上衣服,看時間還早,想出門去晝夜營業的藥房買退燒藥吃,結果剛出臥室,就看見父親和阿姨已經從早市回來,手裡拎著新鮮的蔬菜,和他特別愛吃的水餅。
「怎麼起那麼早?」父親看著他,那眼神好像可以洞悉一切。
「哦,出門買點東西……」
「是買藥去吧,家裡常用的都有,還用偷偷摸摸的?聽聽你的嗓子就知道,想瞞著誰?」說完把藥盒拎過來給他:「吃藥管用嗎?吃完早飯,我帶你去醫院?」
「不用,沒那麼嚴重。」
「水餅和鹹菜,都是你愛吃的那一家,我說你回來了,他們還記得你呢,說『是不是咱那個俊俏的小狀元啊?』」
鄒童也記得那對老夫妻,在早市的入口那裡賣麵食和鹹菜, 每次看見他,都很熱情地打招呼。他們吃過早飯,小妹上學去了,周六也不休息。鄒童和父親坐在沙發上,泡了熱茶說說話。可能是父親年紀大了,比以往愛嘮叨,問他學校里的事,教授對他如何,平時都幹什麼,好像希望把他缺席的這幾年,都補全似的,什麼都不漏。
「問那麼多幹嘛?你又不在乎。」鄒童差點就脫口而出,可他好歹忍了,他現在身心疲憊,不想再跟人吵架。
說著說著,又聊到小妹將來一定要考北大,爸爸開始說:「我就不明白當初你為什麼不肯報,怎麼說你都不聽,倔得要命。」
「爸,你真想知道我為什麼不去北京嗎?」鄒童慵懶地賴在沙發上,蜷著腿,「因為北京離家太近,我怕你沒事兒老去找我。」
「嘖,」父親從老花鏡里抬頭,看著他,「你這熊孩子,就是愛找彆扭。」
鄒童無力地笑了。
快中午的時候,喝熱水逼出了些汗,燒退了點兒。鄒童本想給佟琥打個電話,門鈴響了,阿姨去開門,問:「你找誰呀?」
「您好,我是鄒童的朋友,他在家嗎?」
第十三章 (上)
江洪波的到來,讓鄒童和家人都措手不及,這人就是雷厲風行的行動派,想做什麼做什麼,好像沒有他掌控不了的場面。鄒童的父親和阿姨,對他並沒有格外熱情,禮貌中帶著疏遠,甚至連留他吃個午飯,都只是居於形式的邀請而已,好似對他們的關係,並非完全蒙在鼓裡。
「你們不用忙,他不在這兒吃飯。」鄒童和爸爸說,站起身找衣服,想把江洪波送走再說,他深深知道彼此的身份,在父母家人面前的尷尬,不想這人自找苦吃。
「你發著燒呢,要去哪兒?」父親站在廚房門口,有點不高興。
「不走遠,一會兒就回來。」
其實鄒童心裡有數,父親對自己在外頭的行為,也不是一無所知,他幾乎從來也不問自己住宿或者生活上的問題,想必也是繞開他跟人同居這個事實。父親老了,在有些容易起分歧的問題上,不再像以前那樣窮追猛打,他變得有耐心,不跟鄒童一樣兒的了。
領著江洪波下了樓,站在背風的樓道里,鄒童才問:「你來幹嘛?」
「領你回去,」江洪波坦言,「你自己在外頭,我不放心。」
「少來,你一年有十個月在外頭出差,我還不都是自己?」
「那不一樣。」江洪波也不想鄒童在外頭這麼凍著,「找個酒店再說吧!」
鄒童不肯,哆嗦著,沒什麼耐心地說:「你走吧,我過兩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