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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5:05:52 作者: 曉渠
    江洪波用力地按住他,怕他掙扎,但是卻沒有停:「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內疚,也不打算怎麼勸你。可是,你也得給自己時間啊,鄒童,過些年,你再回頭看現在,也許就沒有這麼痛不欲生。都會過去的,鄒童,這些傷痛和悔恨,都是臨時的,會好的,慢慢都會好的。」

    鄒童不能與江洪波的力量抵抗,他不再掙扎,眼淚無聲地,從眼眶中傾瀉而下,沒有停歇,沒有盡頭。苦澀而哽咽聲音,傳遞出他心裡致命的糾結:「我對不起他,江洪波,都是我害的。」

    「噓……」江洪波探身上前,擁他入懷,「不怪你,怪我,如果我不變計劃,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鄒童感到前所未有的虛弱,幾乎癱在江洪波的懷裡,連控制流淚的力量也沒有:「我難受,江洪波,疼,疼得不行了……」

    江洪波手指穿插在頭髮里,輕輕撫摸著,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肩頭。鄒童的眼淚,象火山灼熱的熔岩,透過他的衣服,燃燒在他顫抖不停的心尖兒上。

    第九章 (下)

    多雲天,不太熱,輕輕吹送的風,很是濕潤,窗戶開了半扇,透些新鮮空氣進來,鄒童在心裡謝天謝地,他都快給消毒水的味道熏到窒息。護工送來的早飯,是醫院特別配製的「營養餐」,他吃得安靜,也很乖,一勺一勺往嘴裡送,別的什麼都不想。

    人的身體和精神所能承受的負擔是有限的,當被壓迫到極致,想要生存的本能總能找出辦法拯救,哪怕是讓你變傻,變呆,變得麻木。自從那次奪剪刀自殺以後,鄒童沒有再做過傻事,他的意識幾乎頑固地逃避著「周書博」這個名字,依舊不能接受周書博已經沒有的事實,晚上會頻繁地夢見,就象過去兩年裡的每一天,他沒臉沒皮地跟在自己身後。

    鄒童的父親來過兩次,但停留的時間都很短,因為妹妹也病了,阿姨一個人照顧不來,只好呆兩天就回去。江洪波幾乎竭盡所能地避免學校和鄒童的父親接觸,現在說什麼的都有,要想保護著鄒童不在流言裡受傷,並不是件簡單的任務。他覺得鄒童也夠倒霉的,壓根兒沒有違規,連起碼的超速都沒有,飛來橫禍,就給人撞了,還得承擔學校里的流言蜚語。

    一個十九歲的學生,家境普通,竟然開著豪車出去旅遊,這讓本來就不合群的鄒童,更加被孤立,從他住院到現在,除了那個和他幫教授編書的師兄,連個探望的同學都沒有。江洪波想過幫他轉學,換個環境也許更好,但鄒童在某些事上很執拗,不願意的話,哪怕是提個建議,也少不了惹他不痛快,所以江洪波也不敢輕易說出口。

    他明白周書博在鄒童心裡恐怕是比他家人還重要。每次吃到什麼好的,他都要給周書博帶一份兒,什麼事兒都想著他,不管嘴上怎麼損,鄒童心裡時刻都掛著這人,這也許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跟人這麼毫不設防地接近。有些傷痛安撫不了,只能假以時日,漸漸淡忘。好在佟琥快要放假,鄒童對他倒是不賴,兩個人年級相仿,虎子也是能說會道,擅長逗人開心的,總算能幫幫在公司,醫院,和越來越不高興的家人夾擊中,就要崩潰的江洪波喘口氣兒。

    鄒童看著護工把桌上都餐盒水杯都收拾乾淨,腦子裡急切地想找下一件事,讓自己可以全神貫注。他瞅著電視,不敢開,畫面的內容無法控制,指不定跳出什麼內容,他的腦子就管不住要胡思亂想。今天的報紙就放在床頭柜子上,通常江洪波會翻看一遍,只把幾個版留給他看。雜誌籃里堆滿各種烹飪的期刊,那些對他而言最安全的讀物。

    正琢磨著,病房門響,走進來的卻是佟琥。

    「嘿,看起來不錯,」他自己拎把椅子坐在床頭,「吃了沒有?」

    鄒童象是看怪物一樣盯著他。

    「怎的?不認識我啦?」佟琥笑嘻嘻地,「原來車禍都失憶?」

    「你放假了?」

    佟琥的臉上更加容光煥發:「永久性放假,畢生都不用再進校門!」

    鄒童這才想起佟琥比自己高兩屆,可不就是這個月畢業麼!

    「工作呢?」他早就知道佟琥不會繼續念書,這人對學校沒有特殊感情。

    「沒呢,不急,先玩兒兩個月。」

    倒是沒看見喬真跟他回來,鄒童想問來著,又沒什麼興趣多問。喬真是佟琥大學時同居的男朋友,鄒童向來不待見他。如果帶他來探病,他還真會誤會佟琥怕自己活長呢!佟琥的姐姐生意做得很大,他根本就不愁工作,而且他不像江洪波,對事業和前途,是有野心和規劃的。

    「他人呢?」他們說了半天話,卻沒見那人的影子,鄒童忍不住問。

    「在樓下遇見熟人,說話呢。」佟琥隨手拿起個蘋果吃,「你狀態比我想得要好,其實,都這麼倒霉,別再折騰自己,真的,江洪波心疼得都要折壽了。」

    鄒童低頭,沉默不語,盯著自己手背上打點滴留下的青紫色的傷痕,他不想跟人談這些,從來也不是胸懷寬廣的人,在有些事上比誰都容易鑽牛角尖兒。鄒童清楚地認識自己的缺點,但無意改正,他刻薄而刁鑽,而且固執。

    「說了你也不愛聽,我就不討人厭了啊!」佟琥很有自知之明,或者江洪波早給他打過預防針,「這有沒有別的?我餓著呢,水果越吃越餓。」

    「讓護工拿『營養餐』給你,那東西肯定無限量供應。」

    「算了,醫院的大米都是消毒水泡過的,我等江洪波上來吧!」

    正說著,江洪波推門進來:「說我什麼呢?」

    「等你放糧呢,趕緊的。」佟琥說著就去接他手裡的保溫瓶。

    江洪波連忙挪開:「不是給你吃的,鄒童的午飯這是。」

    「我只吃一半行了吧?」

    「不行,總共也沒多少。你怎不早說,我好多準備點兒?」

    「那我聞聞味兒總行吧?」

    「別把你哈喇子掉裡頭,」江洪波推開佟琥,自己坐下來,「樓下有餐廳,外面是飯店,你隨便去吃點兒吧!別在這兒跟著添亂。」

    「既然分得那麼清楚,你站起來。」佟琥認真說。

    「幹嘛啊?」江洪波沒明白他什麼意思,糊塗地站起身。

    「椅子是我搬的,你別坐。」

    「你他媽的有病啊?」

    佟琥卻不顧江洪波的不可思議,煞有介事地把椅子搬到一邊兒去,就不給他坐。鄒童給他故作的幼稚,逗得一抿嘴角,笑了。

    「哈哈,你看!」佟琥一蹦高,拍手道:「笑了吧?我贏了,趕緊,掏錢!」

    從鄒童出事,他從來也沒笑過,好像是藥物使用過多,把那個表情從他的功能中刪除了一樣。江洪波就和佟琥說,咱倆打個賭,你要是能讓他笑出來,我就給你一千塊錢。結果這傢伙還挺能耐,才進來沒 一會兒,就讓他得逞了。

    「我沒那麼多現金,」江洪波掏出錢包,「先欠著不行啊?」

    「有多少拿多少,剩下的記帳,利息按照高利貸標準收取。」

    佟琥掏淨了江洪波的現金,出門兒吃飯去了。鄒童看著他倆在病房裡耍寶,也沒有說什麼,他不是瞎子,這些天江洪波對他的照顧,他心裡有數。最重要的是江洪波並不是單純地遷就,鄒童心裡不能傾訴的疼痛,他似乎都能體會,都能了解,每次他抱著自己的時候,想要幫助承擔的心情,是那麼熱切和真實,那是鄒童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可以依靠和信賴的包容。

    失去周書博,是他生命里無法承受的沉重,然而江洪波把他的力量和希望,慷慨地借給鄒童,讓幾乎崩潰,幾乎放棄的他,始終感到心裡還有屹立的東西,支撐著,重新把自己破碎的一塊塊兒,揀到一起,拼裝修補。

    不管血肉覆蓋下的心靈發生什麼樣的變化,表面的日子逐漸地恢復成從前的樣子。鄒童沒有轉學,他在學校里孤立無援,關於他的傳言越多,他越不在乎別人的想法,活得更加自我。只是這回連教授也受了流言的影響,似乎看他的眼光再不如從前那麼喜歡,欣賞,反倒多了那麼些類似遺憾的情緒。

    我過得比你們好,不需要你們多餘的同情和鄙視!

    這是他憤怒時,常有的想法。

    他開始公然開著他的新車上學;他在學習上依舊輕而易舉地領先;他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他穿戴吃用都奢侈到讓人咋舌……漸漸地,一邊倒的批評輿論平息下來,而鄒童儼然成了學校里,爭議最大的人物。

    周書博這個名字,也終於被他從屏障的高牆後釋放出來。在階梯教室上課,或者擁擠的食堂吃飯的時候,鄒童會情不自禁地在身邊留個空位子,他會想起周書博胖胖的臉,笑起來難以尋找的眼睛;走在熟悉的林蔭路上,會突然幻覺他從背後追上來,圈住自己的肩膀,大聲說「哥們,夠意思」;會長久地坐在他們告別的長椅上,期待他也許會再來,跟自己見上一面……

    時光流逝,悄悄地,兩年過去了。

    第十章 (上)

    鄒童出了電梯,手裡拎著個LACOSTE的購物袋,兩邊林立的奢侈品商店,在這個讓人情緒低落的陰雨天,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只剩一群百無聊賴的售貨員小姑娘,東張西望,目送著他從一家店的櫥窗,走到另一家。佟琥在電話里說的「千葉」,就在轉角處,一對十五六,穿著時髦的小情侶,手拉手站在門口,研究著放在那兒的菜單。

    佟琥坐在最明顯的地方,似乎等了好久,手裡的雜誌都要翻到爛,抬頭看見鄒童走進來,照例是眼前一亮。這小子穿了件短身的小風衣,細腿的深藍色水洗牛仔褲,光腳踩了雙奶油色的軟皮休閒鞋,配上粉嫩嫩,無可挑剔的小臉蛋兒,佟琥心裡琢磨著,難怪江洪波甘願吃虧,把這麼個小帥,光有錢沒用!

    「我可沒遲到啊,是你來早了。」鄒童坐下來,招手叫來侍者,只點一壺茶。

    佟琥看看表,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不是吃完了吧?說好我請客,這麼好心幫我省錢?」

    「沒餓呢,一會兒再說。」

    佟琥不管他,自己點了客大餐,看見鄒童的購物袋,「買什麼了?」

    「給他買了雙鞋。」

    鄒童把手機放在桌子上,江洪波今天從北京回來,說上飛機給他電話。

    「你呢?」他邊喝茶邊問,「生日快到了,想好要什麼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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