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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5:05:52 作者: 曉渠
周書博意識到他反常的沉默,給他解悶兒,說:「以後你可以跟我過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才不要,將來你結婚生子,光著屁股的孩子在我跟前亂跑,拉屎撒尿的,我可受不了,看著鬧心。」
「嘿嘿,看你,又來了!這才哪到哪兒啊,想得那麼老遠的。」周書博轉身和他說話,倒著走路,小心翼翼地問:「你倆的事兒,他家裡不知道呢?」
鄒童搖頭,倒是和他說了些:「他是肯定沒說過,但家裡有沒有察覺就難說了,放著好端端的房子不住,自己買了公寓,卻又不邀請家裡人過去,誰都會懷疑吧?」
「哦,那他家是不是特厲害那種?聽說他爸三顆星,這傳言靠譜嗎?」
「你都從哪兒道聽途說的?」鄒童見他越問越多,沒耐心地橫他一眼。
周書博收起玩笑的臉孔,貌似認真:「那你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
「如果他家裡知道,你怎麼辦啊?」
「過一天是一天,想那麼長遠做什麼?能不能活到那天還不好說呢!」
「怎又說氣話?」周書博見鄒童這麼說,有些難過,「他對你好就行唄,反正你又不跟他家裡人過日子。」
到了山上,鄒童坐在昨天的那塊大石頭上,被綠蔭環抱包圍。他放平身體躺下,透過樹冠,是蔚藍蔚藍的天空,太陽從枝葉的fèng隙中流瀉下來,好像金色的星光。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持續多久,要如何在他的家庭之間周旋,才能偷得平淡的幸福……他不想成天傷春悲秋,即使在每個節日落單和孤獨,他想,那也許是他應該承擔的代價。
可是,為什麼呢?
鄒童無法將這問題寫完整,他還那麼年輕,不能平復心中的暴躁和忿忿。
無從疏解的鬱悶,在他的胸腔里迅速膨脹。
「啊,操!真涼,」這時候周書博跳進水裡,被深處的水溫激得渾身都要抽筋了,「你可別下來,媽的,凍死老子了!」
哆哆嗦嗦地上了岸,把身上的水擦乾,挑塊兒靠太陽的石頭,躺在上頭晾了沒一會兒,渾身都暖洋洋的,周書博不禁讚揚老鄉的睿智:「人就應該聽勸,不然總是做傻事。你說是不?」
「為什麼不能?」
「嗯?」周書博意在嘲諷自己,卻不料鄒童借題發揮。
「我高興做傻事怎麼了?誰規定別人說什麼,我們就得照做?他們是誰呀?」
「這……」周書博知道從接到電話,鄒童就不慡,可也勸不了,他也沒想到「傻事」倆字兒就把這人的火氣點起來了。
鄒童站起來,脫了T恤,走到岩石邊兒,想也不想,縱身跳了下去。
「喂!冷,你他媽的,鄒童,你回來呀!」周書博見鄒童根本不回頭,展臂越游越遠,連忙跟著下了水。
剛下水的瞬間,鄒童被冷水刺激得腿都要抽筋兒,但游起來以後,漸漸暖和起來。為了讓湖水浸沒就快流出的眼淚,他拼命地朝前游去,不肯停歇,象深海里奮不顧身的魚,沒人能看見他們的哭泣。
任性的結果是當天晚上,鄒童開始發燒,半夜的時候冷得厲害,縮成一團,象打擺子似的。周書博嚇得趕緊找老鄉幫忙,老鄉的二兒子是村里小學的校醫,過來量了體溫,又給打過退燒針,折騰到一點多,溫度才稍微降下來。第二天早上,他餵鄒童吃了點白粥,問他:「要不,讓他來接你吧,你現在還發著燒呢,能開車嗎?」
「又不是什麼體力活,」鄒童的每個關節都在用酸痛折磨著他,「讓我躺一會兒,我們中午往回走。」
「好,」周書博看起來特別焦慮,有點後悔自己提的過來度假的建議,「你再睡會兒吧,我把東西都裝好。」
午飯過後,他們謝完老鄉,鄒童病容滿面地開著車,離開了村莊。周書博一直偷偷觀察,就怕他暈倒,他看起來真是糟糕。
「看什麼看呀?趕緊把安全帶系好。」
他卻從書包里拿出水瓶:「喝點水吧,你嘴唇都要脫皮了。」
鄒童剛把水拿到手裡,前面兩輛車不知怎麼搞的,突然追尾,卡車將轎車頂出行車道,直向他們奔來,鄒童本能地一打方向盤,試圖躲過去,卻猛然和後面衝上來的車迎撞一起後,又衝破護欄……前後幾輛車混亂地碰撞,響起一片刺耳的剎車聲。鄒童只覺得天旋地轉,胸肋間一陣尖銳的劇痛之後,他被一片刺目的光芒逼得睜不開眼,魂魄在殘酷的外力下,仿佛被狠狠地從身體裡甩了出來。
第九章 (上)
鄒童不知到了什麼地方,四處都亮得刺眼,他伸手保護著自己的視線,試探地朝前走,許久許久,才看見前方似乎透個人影兒,他有了目標,朝那裡前進,卻發現是周書博坐在學校樹下的長椅上,那是他們經常見面的地方。
「等你半天了,」周書博站起身說,「你再不來,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兒?」鄒童急忙問。
「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唄!」周書博咧嘴憨厚地笑,「我就有句話想跟你說。」
「哪也不准去!」鄒童幾乎破音地喊出來:「什麼也別說,我不聽!」
「你這個法西斯呀!」周書博還是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態:「再不說來不及啦,鄒童,我根本就沒有媳婦兒,哪有女人喜歡我呀!我編出來騙你的,我其實……一直都在騙你。」
他就那麼消失了,像晨露在空氣里蒸發,那片空氣里,似乎還能看見他的背影,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空落落地透明。
「周書博!」鄒童吶喊,他左右尋找:「你他媽的給我滾出來!」
四面八方,都是耀眼的寂靜和孤獨,鄒童站在茫茫天地之間,只有他一個人。
他醒過來。
鄒童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醒來,每次閉上眼,他都希望是最後一次。
不要醒來,他催眠一樣對自己說。
疼痛粘附在每一滴血液里,順著血管奔騰,滲透進每一立方毫米的纖維組織。江洪波說醫生已經用了最大劑量的止疼藥,可鄒童還是疼得要死,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眨眼,腦袋裡每一次微小的運動,就會帶來尖銳的痛,象千萬根針扎著他。他的心被鉗子揪住,活活撕扯,血肉模糊,少了一塊兒,兩塊兒,三塊兒……而他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束手就擒。
我投降了,他默默祈求,媽媽,別留下我,媽媽,帶我走吧!
這種想法開始腐蝕他的筋骨血肉,他所有的意識和理智,分崩離析,狼狽潰退。
護士走進來,低頭觀察著他:「怎麼哭了?疼得厲害嗎?得換藥,再忍忍啊!」
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流淚。
身體上的疼,他無法感知;他感到的疼,無藥可醫。
鄒童的目光落在護士車上,閃亮的銀色剪刀。他想穿透自己的心臟,那裡已經疼得不可救藥。身體裡泛濫起急於解脫的欲望,他憎恨自己,憎恨生命,憎恨為了活下去而必須承受的苦痛!象飛蛾撲火,象飲鴆止渴,鄒童視野里又是一片盲目的光明,他似乎看見自己飛撲而去,將剪刀狠狠刺穿心臟,然後,像周書博那樣,消失在極光之中,不會回頭。
江洪波在走廊里吸菸,被護士左右盯了好幾眼,也沒有挪窩兒。他不想離病房太遠,這幾天,他幾乎晝夜不停地守在鄒童身邊,說不清為什麼,心裡總是不踏實。這會兒突然傳來護士的尖叫,他的心竟然忘跳了,抬腿奔跑起來。一進門就看見點滴架倒在地上,鄒童和護士,幾乎扭打在病床和護士車之間,他手裡的剪刀正對著心臟,尖兒都已經扎進去,流著血……
「鄒童!」他衝過去,狠狠攥住握剪刀的手,「你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
鄒童象瘋了一樣,怎麼也不肯撒手,江洪波拼了命地搶奪,好不容易把剪刀奪過去,反剪住他的雙手,把他按在懷裡。鄒童的聲音,好似瀕死的野獸,絕望地哀號:「讓我死吧,江洪波,我求你了,求求你!」
醫生護士湧進來,江洪波把他抱到床上,大家壓著他,強行推了鎮靜劑。他車禍的傷口崩裂,血跡從繃帶里滲透出來,在衣服上,洇出一朵血紅的花。醫生剛要確定藥物是否生效,他的身體突然莫名地抽搐起來,傷口的血流瞬間增快,眨眼功夫衣服就濕透了。醫生臉色嚴肅,趕緊讓急救室準備。很快,急救車推進來,鄒童被搬上去,走廊里響起紛亂的腳步聲,江洪波跟著車跑,對尚有神智的鄒童說:「不管你要做什麼選擇,鄒童,你得先聽我說幾句話,你聽見沒有?我有話對你說,」在進急救室前的一刻,他俯下身子,在耳邊說:「我等著你,鄒童。」
夏日的日出總是很早,六點鐘的時候,外頭已經通亮一片。江洪波擰開百葉窗,讓窗外的光線投she進來。鄒童的目光呆呆地看著被分割成一條條的光明,晨光中,深紅的血漿,順著點滴管,流進他蒼白的胳膊,身上被無數根管子控制住,連最起碼的小便,也不由他控制。
江洪波走到他跟前,把床稍微搖高,讓他半躺半坐著。鄒童一從昏迷中醒來,江洪波就赤裸裸地警告,說如果再做傻事,會像對待精神病人那樣,把他綁起來。「我本來就是個精神病啊,」他在心裡想說:「早點綁住,就不會為害人間,害無辜的人喪命。」
端過來一盆水,江洪波拿洗淨得毛巾,帶著熱乎乎的溫度,給鄒童擦淨臉。經歷了大量失血後沉睡的幾天,他似乎格外清醒,每天都醒得很早,但依舊不能進食,每天靠輸液維持營養。江洪波見他今天情緒平靜,沒有激動,收拾好東西,坐在他身邊。
「你能平靜地聽我把話說完嘛?」
鄒童看看他,依舊不肯講話,臉上擺出「要是想勸我,就算了」的表情。江洪波等了幾天,不想再拖延下去,他覺得還是要跟鄒童講清楚:「這就是車禍,就算是誰開車都一樣,」見他情緒有變,連忙按住他的肩膀,一隻手輕輕抵住他胸前傷口的下面,「不是你撞別人,是別人撞你,這是沒法預料的事,而且他沒有系安全帶,才被甩出去……」
提到周書博的死,讓鄒童不能自控,他似乎能想像出當時發生的慘狀,迎面的車子撞過來,玻璃碎成一片,周書博的身體就像被扔了出去……